通常這些手法更準確、更迅速。
收了提問,他會回函;來來回回一月有餘,他總想著若能在深夜將陶知行喚來,秉燭長談一番,豈不痛快?
身為縣令,欲與仵作討論案情其實無需如此故作玄虛;只是這些為陳年舊案,又是在大理寺時的案子,近來府裡有臨縣幾位大人進出,若是太過張揚,怕會被誤解成想翻舊案。再者,以往在京中與老友知方交好,給他惹來不少麻煩,同僚間免不了議論目光,於是學會低調行事。
在大理寺為官,辦的多是大案;只是坐得越高,越少人敢說真話,時日久了,他常疑惑是否檢驗得當。
將陶知行遠從日江召來,為的不是辦難得一見的殺人案,而是在福平閒下的日子,盼能有人檢視過去所辦之案,指出對錯。事到如今,就算審視過往已於事無補,他只是認為如果有錯得離譜之處,不能裝作不知。
陶知行只能在他身邊待兩年,實在很短。
停步,江蘭舟抬頭看了眼漱石軒高掛的招牌,入內。
「唷,江大人。」老闆一見來客,連忙換了夥計入內煮茶,自己連忙迎了上來。「只消您說一聲,我便讓人將玉簪子送到縣衙給大人過目,您也就不用親自跑來了。」
江蘭舟在木窗旁的位子坐下,那時夥計端了茶上來,他啜了口,笑道:「我來你這走動走動,若又看中了哪塊玉,豈不更好?」
老闆呵呵笑應:「大人眼光好,鄉村野店哪有幾塊玉入得了您的眼哪。」上回挑中的一塊,已是店裡最上乘的,再沒有了。
談話間,夥計捧來了長形錦盒,裡頭正是江大人訂的翠玉簪子。
江蘭舟將茶杯放下,執起了簪子。女兒家愛花愛蝶,他便讓老闆替雕了花與蝶;小巧花朵間,蝶兒翩翩飛舞,一隻在前頭,另一隻藏在花叢間,栩栩如生得令人想撥開花兒尋蝶影。
福平從前產玉,自是出了許多雕玉工;縣城沒落後,一流的雕玉師傅早已離開。漱石軒算是間老鋪,老闆這年紀、這眼力,還能雕出如此精細生動的簪子,實屬不易。
「如何?」老闆問著。
「極好。」江蘭舟將玉簪收回盒中,滿意地點點頭道:「替我送去給碧落閣的日陽姑娘吧。」語落,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銀兩,放在了桌上。
「謝大人。」看這布袋的大小,江大人是給了多於當初說好的價錢。
老闆心下感謝,揮退夥計,又替江大人添了茶。
「是了,怎麼不見大公子?」沉默持續了一會,他轉開話題問著。幾次來漱石軒,都是父子兩人顧店,江蘭舟向裡探了探頭,卻沒見到人影。
聞言,老闆停頓片刻,才朝窗外指去。
江蘭舟順著他手指之處看去,注意到店舖外的一個空處架起了小攤位。
老闆望著邊擦汗邊吆喝的兒子,感慨道:「漱石軒是間四代老店了,風光過,如今只是空有其表,或許傳不到下一代了。」東大街上賣玉的小攤很多,多數以往也曾有過店舖,是他老頑固不願離開福平,拖累了兒子。
有堅持是好的,太多的堅持卻只會苦了自己。個中道理,他也明白些
許。江蘭舟沒有回話,望著窗外那該是玉鋪大少爺的青年揮汗如雨,街邊叫賣,卻因玉質好雕工好,價錢壓不下而頻頻受挫。
兩人不語,望著同一幅景象良久。
青年還在吆喝,聲音都有些沙了,還是不見有人停下;只是,來往的人們越無視他的叫喚,他就越大聲,彷彿……彷彿在等誰來拯救,等誰來告訴他可以停下。
江蘭舟垂了垂眼,驀地起身,準備離去;就在這時,一人緩步走來,停在了攤位前。
夕照由西而來,染上了那張本就偏深的蜜色臉龐。
江蘭舟立在原處。
陶知行臉上從來沒有太多表情,總是淡淡的,連笑容都吝嗇,然而那雙墨黑的眸子在某些時候會顯得特別晶亮有神,一如此刻……
面對玉鋪少爺慇勤的介紹,陶知行將雙手背在了身後,偶爾點頭,偶爾應話,多數時候只是盯著一物。江蘭舟瞇眼瞧去,是把玉梳。
這距離看不清那是把怎麼樣的玉梳,江蘭舟眉間微擰,想再看清楚些。
不一會,玉鋪少爺也發覺了他的目不轉睛,便將那玉梳拾起,向他遞出。
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並未接過。他開口說了些話,點頭致意後便離去了。
江蘭舟目光隨之放遠,再回過頭來時,玉鋪少爺已收拾好了攤子,跨過門檻入店,揚聲道:
「爹,方才有個小伙子,我看是極中意那把酒泉玉梳——」
「瞧不見江大人在此嗎?」老闆打斷了他的話,斥道:「還不快見禮。」
玉鋪少爺這才看到江大人,說道:「見過江大人。」
「免禮。」比起這些禮數,江蘭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讓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究竟是何模樣。
見江大人看著自己手中由小攤收回來的大方盤,他抓抓頭,尷尬笑著將方盤端到了窗邊桌前,讓他看個清楚。「這些雖不是劣品,質地卻比不上店舖裡的玉。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裡,是雕來練手藝的玉器。我是見來店裡的客人少了許多,倒是街邊賣小玩意兒的攤子還能賺幾個小錢,這才與爹商量……這些不合江大人身份的。」
文人雅士食之無味卻棄之可惜的玉器,帶到了街邊,若價錢上能談得來,倒也不失為一個方法。點點頭,江蘭舟問道:「方纔那少年看中的是哪個?」
「喔,是這枚前朝酒泉產的玉雕成的玉梳。」溫潤的白,透出幾處新萌的芽綠,甚是可愛。玉鋪少爺應道:「其實質挺好,只是祖父在雕玉時,一旁繡花的祖母舊疾復發,倒了下來,祖父拋下手邊器具去接,這才敲出了條裂痕。」
「我還當他瞧了半天是瞧什麼……」老闆撫撫下巴。「這頭還有幾把完好的梳子,你沒拿上來給他看看嗎?」
「拿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哪。」他認為玉這玩意,瞧的就是種緣分,無關好壞,各有所好罷了。玉鋪少爺又問:「爹,可還有娘的金絲繡?」
「金絲繡?」江蘭舟與老闆異口同聲。
福平的習俗,提親時定是用白布繡金紋包裹梳子或髮簪等物象徵結髮,其外再以紅繩結妥。來到此地三年,對風俗民情只有粗淺瞭解,但也知道男方定會挑選無瑕之物,討個好兆頭。江蘭舟拾起玉梳仔細看著,白玉的梳身雕蘭花,錯手敲出的裂痕在邊上,折損了花瓣一角。
「你確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親?」老闆搖搖頭,翻了翻方盤中的另幾把玉梳,撿了當中一把。「這把好多了,也是雕蘭。若他再回來,讓他帶了這把吧,否則收了那梳的姑娘家豈不太可憐了。」
玉鋪少爺嘿嘿兩聲。「他說今兒身上錢都花光了,只是瞧瞧,也沒說是做何用途。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那小兄弟看來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許是沒幾個錢,可又想給心上人添把玉梳,所以我這才想先把金絲繡準備妥,他肯定會回頭來買的。」
老闆看著編故事編得正在興頭上的兒子,也不好當頭澆他冷水,點破那少年絕不會再回來,起身到櫃中翻找金絲繡去了。
玉鋪父子的對話持續著,江蘭舟不發一語,握了許久,才將玉梳放回方盤中。
秋風起,掃去長廊上的落葉,帶來些許涼意。
轉眼已春去秋來呀……陶知行停下步伐。上回在這長廊窗邊,以草在水面胡亂作畫,還歎閒得發慌;她低頭看了眼手中今晨才剛換上新書皮的案帳。就算日夜翻閱,一有疑問便要花工夫實驗一番,然後錄進案帳,再交給大人;一往一返,同一案件時常得花上十天半個月方能兩方滿意。
明永二年的案帳,她才看了一半。大人書房中還有好幾箱哪,若想追溯更早以前的案子,這速度實在太慢……
兩年,真短。
秋風又起,吹來細沙,陶知行不及閉眼,雙眼倏然刺痛,她低鳴一聲,彎身揉眼。
「哈哈哈哈!」正巧路過的魏鷹語見到那人影滿懷憂傷地望遠,卻被風沙扎眼壞了情境,接著跳蚤一般繞著圈跳呀跳地,不由得大笑出聲,從院中轉往廊下步來。「別揉,傷眼。」這個仵作陶阿九真是太有趣,他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雙眼、鼻子,對一個仵作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陶知行貼在兩眼上的兩手緊握成拳,硬生生放了下來。
初初覺得阿九孤僻難以親近,原來只是寡言,性子倒也純真可愛。魏鷹語好不容易斂了笑,放緩聲音說著:「就這麼閉一會兒,沙子便會隨淚水流出,不會刮傷眼。」
陶知行看不見,但從那低沉的聲音她認得出來與自己說話的人是魏師爺。
說也奇怪。分明是大人將她帶到福平,平日研讀的也是大人的案帳,可她極少與大人照面;相反的,幾乎每次出房走動,不是碰見賈立巡視府裡,便是巧遇魏師爺散步……
她不想胡亂猜測,但仍抹不去賈立曾對她說過,魏師爺待在大人身邊是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那,魏師爺也在監視自己嗎?
陶知行當然明白大人與她私下書冊往來有其緣故,許是要避誰的耳目,她,只要能繼續鑽研檢驗之道,不會在意是在檯面上還是在檯面下,然而不代表旁人不會有話說……
案帳呢?
剛才急著護眼,這才發覺案帳脫了手。陶知行心裡有些慌亂,卻不敢有大動作。
「應該可以了,你現在慢慢睜眼。」
魏師爺的聲音傳來,還是一樣穩一樣沉,沒有異樣。
「記著,要慢。」
陶知行依言緩緩睜眼,睜得很慢、很慢。
魏鷹語見狀又想笑了,然而就在與那雙梨花帶雨的迷濛黑瞳對上時,他猛然楞住。
雙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確認眼中無沙了,陶知行舉袖抹抹淚,低頭道了謝,順便在地上找著案帳,應該就落在這附近了才是……
半晌,魏鷹語輕咳了聲,原本背在身後的右手將書遞向前,才開口問道:「可是在找此書?」
「……是。」陶知行點頭。
「你每隔幾日就到大人的書房走動,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中,可是向大人借了棋譜回去研究?」魏鷹語語氣輕鬆,似是隨口問問。大人允阿九進出書房,這事府裡人都知道,不會加以阻攔。
頓了一會,陶知行回道:「不是,小的對下棋沒興趣。此書是大人從前在大理寺時審過的案子,小的借來一讀。」
「原來如此。」他反應雖不是頂快,倒也算是個聰明人。魏鷹語自是翻過這書皮上還沒填書名的案帳了,剛才不過試探一問,而他也是照實答來。
秘密會給人招禍,這是陶知行奉行的原則。幾個月相處下來,她也明白,魏師爺將很多事看在眼裡。
「阿九準備上大人那兒換書?」他又問。
「……是。」換書,也可以這麼說吧;只是換一換,最終還是會回到她這。陶知行打算在抄錄完整案帳後,才會一併送還。
「嗯,那去吧。」
「是。」
吞了吞口水,陶知行兩手緊握著書,從他身邊經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