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上工初日對陶知行下馬威的衙役,此刻雖稱不上客氣,語氣卻是和緩許多,幾句稱兄道弟的寒暄後,他說道:「福平縣擱置多時的案子,今晨大人開堂結了,兇手坦承殺人。」而後又多說了些奉承大人的話,在她耳裡糊成幾道回音。
結案了。
這,似乎不是太過令人訝異的發展。
身為仵作,她從前只跟在三哥身邊幫著,未曾上過公堂;可長年下來多少也明白到一個道理,那就是仵作的工作只在惠堂裡。公堂之上,誰人冤屈、誰該填命、公道與否……並不是區區仵作能置喙。
一陣微風拂來,她停了停,側著頭想著某些事。才一會,她皺皺鼻頭,被一股味兒打斷。
身邊人影離去,隨即又一人走近。抬眼,見是魏師爺,陶知行正要起身見禮,卻被他一掌壓回椅子上,頭頂傳來較方才更沉穩的聲音,又是說著今晨大人審案之事。
好吵……
太多細節,陶知行適時點頭;怎知魏師爺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待了許久仍不見離去,於是她逕自埋低頭。
就聞魏師爺說著:「……大人審案,首重人證物證,且絕不用刑,所有疑點決計不馬虎,全用言語問話,日審夜審,窮追不捨,讓人心力交瘁……喔,不,是一步步攻破心防,認罪認得心服口服……」
那聲音有如佛堂誦經,陶知行神遊了一陣,回過神來,魏師爺似是未有一刻停口。望著那張斯文的臉龐,不知怎地,令她想起遠在日江的婆媽三哥,於是她有禮地為他添茶。
魏師爺言謝啜了口茶,再道:「那日城外池塘爛泥堆中挖出的帳鉤,以及於兇手家中後院搜出的凶器,加上大人命人在堂上重演殺人過程,全都讓兇手啞口無言。陶仵作,你可知,原來兇手殺人念頭竟是因……」
魏師爺的聲音成了空靈回音……陶知行掏掏耳,對於審案的細節,她一向不感興趣。
從屍身上的傷處判斷,兇手必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方需以機關先行將被害人困住;兇手可能是女人,可能,是孩子。再就腰腹間的傷口角度來看,凶器向上斜插入體內臟器,以高度來看,若兇手是個成年女人,必是異於常人的嬌小,要不,多半是孩子了。
以上是陶知行所見到的事實。
一個孩子何以要致人於死?所有道具、凶器可是他一人準備?還是,他不過是被人利用?又或者,這孩子知道外人會想到這一層,所以能扮無辜……太多可能,太複雜,誰又真能看得透徹?
所以,殺人的念頭因何而起,對她來說不及殺人的事實重要。
耳邊魏師爺的聲音嗡嗡作響,陶知行繼續神遊。
跟在三哥身邊多年,見過屍體無數,她總檢視那些軀體的每一處,務必找出最細微的傷、瘀、紋,以及其它關於死者生前、臨死前的最後線索;她一向未去深思兇手為何取人性命。
隨三哥做著仵作工作時,她見過長年相愛的戀人一朝反目,什麼海誓山盟全化為烏有,還能買兇相害;也見過一個人可能從未想傷人性命,同時卻將一個殺人計畫想得周全,有一日為了自衛便用上了;這看似深謀算計,可誰又能說這兇手心思歹毒呢?
人的心思百轉千回,這一刻還全心想著一事,可能轉眼便能全盤否定。一個念頭,只在當下算數;事過境遷,又該用何標準評判?
陶知行自認駑鈍,不敢妄加猜測,只想專注於擅長之事。
心思一頓,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此案反應至此。
以往不是沒聽過旁人議論她與三哥負責驗屍的案子,多數時候,不都聽聽罷了,哪會在心中自問自答、思考良久?
腦中騫地竄進一張白淨的臉,他眼裡沒有一絲鄙夷,只是帶著微微笑意。
片刻,她甩甩頭。大約是吃大人、住大人的吧,又一直聽人說起開堂審案之事,才會突然想起有這麼一個人,與他的笑……
「阿九。」
循聲抬頭,身邊所站之人竟換成了賈護衛。陶知行眨眨眼,方才耳邊魏師爺還說得起勁,什麼時候離去,她已記不起。
賈護衛將手中之物置於桌上的空位,大刺剌地坐在了她對面的位子,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說道:
「我說阿九,這幾日啊,你可知大人——」
「我知。」原本沒有習慣打斷別人說話,但陶知行摳摳發疼的耳殼,
點頭道:「今日昇堂,兇手認罪。」兩句話總結了衙役與魏師爺的話,大概也是賈護衛想說的話。
「……是魏師爺告訴你的?」賈護衛收了收聲,再道:「方纔我見他從這走出去。」
「是魏師爺告訴我的。」陶知行點頭附和,本想以此減短兩人的對話,不想賈護衛神秘地向她靠近,壓低聲音說:
「阿九,我知道那日是魏師爺救了你,所以你可能對他心存感激。」
那日她在池塘中彎身搜索,半天未果,遠方突傳來一聲高呼,接著有人投入池塘中向她奔來,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人便是魏師爺。不知賈護衛說的可是同一件事?魁梧身影忽而欺近,陶知行直覺悄悄往後退,等著他把話說下去。
「可你得明白,有些人不如外表那樣,好像是個好人……不,其實仔細瞧瞧魏師爺也挺賊頭賊腦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說話好聽,為人不見得就好。阿九,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他說得神秘過頭,陶知行挑眉……賈護衛想說人不可貌相嗎?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賈護衛嘖了聲,有些懊惱地抓抓頭,乾脆直說了:「阿九,我沒魏師爺那般會耍嘴皮子,與你也尚不熟識,可我見大人待你極好,所以今日必要提點你一番,你可要聽清楚了。」
陶知行盯著他十分正經的臉,道:「賈護衛請指教。」
沉默了會,他才緩緩道來:「我自小跟隨大人、保護大人,要說我是大人身邊最親信之人也不為過。直到三年前,大人一直在大理寺為官,仕途大好,卻不慎捲入寺台陳大人與刑部尚書錢大人的鬥爭,成了犧牲品,被貶至此,要翻身怕是難如登天了。」
官場沉浮,一如人生,被命運二字左右……猶記得大哥當時辭官返鄉,說過這麼樣的一句話。
她不過是福平的一名仵作,賈護衛說的這些,與她何干?陶知行擰擰眉,不甚瞭解他想表達些什麼。
「雖說大人已遠離京中,可錢大人仍緊咬不放,只因他認定了大人手中握有——」語氣戛然而止,賈護衛咬咬唇,轉道:「總之,錢大人誤以為大人握有了一樣他非得到手不可的東西,所以……所以派了人日夜監視大人。」說著說著,他警覺地看看左右。
陶知行鬆了口氣,十分感謝賈護衛沒說出究竟大人握有「什麼」。她與三哥驗過的屍體中,為數不少是因聽了不該聽的秘密、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而招禍……她直覺這對話不該再持續下去,才張口,賈護衛搶先道:
「錢大人派來監視大人的人,便是魏師爺。唔……阿九,你為何要摀住耳朵?」
嘖。陶知行兩手還按在耳旁,撇過頭去不看他說話時的唇形。
「阿九,」賈護衛伸手將他兩手拉下,說著:「我當說的都說了,總之,你莫要與魏師爺走得過近,以免惹禍上身,明白嗎?」
賈護衛拋下話便起身離去,陶知行望了那背影一陣。若對他的話認真,那才真會惹禍上身吧!惱著,她繼續埋低頭。
天邊霞彩色暖,微風拂來,帶來些許春日裡特有的花草香。
上回亭中下棋,這院中還有殘雪未融,風裡,是剌人寒意。廊下,江蘭舟單手背在身後,停下步伐遙望小亭。
石造的小巧涼亭,四面正正對著東西南北四方,平時空蕩無物,等著他在日出時分端來棋盤,招來鷹語對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紗,當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細看,人影分成兩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紗步出,速速離去了。
眼微瞇,認出那魁梧大漢正是賈立,薄紗被掀起再落下前,江蘭舟看清了亭中一張清朗的側臉。沉吟半晌,才邁步。
「打擾了——」揚手掀起薄紗入內,一陣鹹香傳來,再往那小圓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頓。
陶知行埋低頭,油亮亮的兩手抓著油亮亮的豬腿,往那油亮亮的嘴裡
送去;聞聲抬眼,緩緩放下手,嚼乾淨吞下了才道:「小的見過大人。」
「免禮……」江蘭舟瞅著堆滿桌的東坡碎肉、豬腿與大骨白湯,清一色全是肉,細算著,大約是四、五人份吧;頭一低,見到腳邊還有兩個竹籃,籃中裝著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頭翁送來的東坡碎肉,說弟兄們吃不下。」回了話,見那白淨面上表情疑惑,應是不知自己太訝異將話脫口問出,陶知行不以為意,兩手在腰間抹了抹,以袖將凳子上的灰塵拂了去。「大人請坐。」
還望著那堆了整桌油膩膩的食物,江蘭舟眉間微擰;沉默片刻,搖搖頭道:「這幾盅是衙裡弟兄拿來的,那讓我猜猜,這些是賈立拿來的,這些嘛……是魏師爺?」
「……大人英明。」轉轉眼,陶知行應道。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彷彿說著:福平縣的衙門就這麼丁點大,蒙也能朦中吧……江蘭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還小上幾歲,你也見過鷹語、賈立平時與我說話的模樣,我是不喜太多規矩、太多束縛,往後在府中,就別要太拘謹了。」語落,他轉身捲起左右兩張薄紗,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頭啃著帶骨的豬腿肉,亭外風起,吹來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豬腳上。皺皴眉,她不明白大人為何要掀紗。
側邊夕陽透進,江蘭舟細看那天生偏深的膚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討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態,可也是這緣故吧,教人有些難以親近。再望進那雙眸子,有別於初見木屋中,有別於在惠堂中,眼下只餘一片死寂,就連說話語氣都顯得敷衍應付。
江蘭舟拾起一旁的空盤,順手蓋上陶知行還未碰的肉。「都過三日了,大伙還吃不下肉嗎?」
前齒還在豬腳上,半晌,陶知行緩緩咬下,回著:「怕胡廚子見了傷心,都端來小的這兒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幾近嘲弄的語氣了。陶知行是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來給他,最起先的念頭,大約是想捉弄他一番?江蘭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細瘦的身形,尤其捲起的雙袖下露出的纖細臂膀,難以看出他竟能一連三日包辦整個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歡浪費食物。」不知大人問話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經歷過餓得前胸貼後背,從未經歷過吃不下飯。
聞言,江蘭舟笑開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備妥了豬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眾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劃,折磨得那幾塊豬肉傷痕纍纍;後來氣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幾個數,呈報了推斷的凶器為何、如何行兇,最後陶知行道:那豬肉、豬腳可送至廚房,已與胡廚子說好了給弟兄們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