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家大廳很久沒這麼熱鬧了,幾乎全荊家村的人都跑來了,擠不進去的就在院外探看,上回屋子擠進這麼多村人,還是兩年前荊壁娶媳婦時。
人人興奮談笑,爭看荊家小八兒帶回來的「丫鬟」,唯獨荊大鵬一張冷臉。
「三哥,有沒有繩子?」
「要繩子做啥?」荊三哥轉過來問他。
「我要綁牲口。」
「你不用忙了,哥哥們知道你要回來,今天一大早就宰了一頭豬。你回來好好休息,平時忙著抓壞人辛苦了,這兩天就在家裡當大爺。」
屋子裡就有一個「壞人」。荊大鵬忍住不說,惱得用力抹了抹臉。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當他背著女賊走回村子時,久候的爹娘早已迎出村口,要他仔細別跌著了姑娘;村人們亦爭相問候姑娘,甚至大夫都主動跑來出診。
他本想板起臉孔說她是可疑女賊,但一見到白髮蒼蒼的老娘含著淚,高興地說大鵬總算有女人照顧了,他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不管他在外頭多麼威風,回到荊家村,他就只是荊家的小八兒。
此時,女賊正在向大家「說故事」,他也想聽聽他是如何和這位「小田姑娘」結識的。
「小田流落南坪縣城,飢寒交迫,暈倒街上,教正在巡城的荊大爺給救了。他知道我無家可歸,便帶我回家,讓我養病;小田惶恐不已,又無一技之長賺取生活所需,待病好之後,只能為荊大爺打掃縫衣做飯,以報荊大爺收留的恩情。」
小田說完,以袖子輕輕揩了眼角,也有婦女紅了眼眶。
「打掃縫衣做飯就夠了,這些大鵬都做不來。」一干女眷齊聲道。
「我上回去南坪,記得大鵬的屋子小,沒有廚房。」有人問道。
「我去向鄰人借灶。」小田不慌不忙地回道。
「對了,那邊只有一張床,那你們晚上睡覺……」
整間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皆豎起耳朵準備聽答案。
「荊大爺是大大的正人君子。」小田美目含淚,望向荊大鵬,一接觸那瞪過來的大眼,立即不勝嬌羞地低下頭,幽幽地道:「小田命賤,本想隨意打個地鋪就睡,可荊大爺堅持要我睡他的好床,蓋他的暖被,他自己去廳裡打地鋪。嗚,小田這輩子沒碰過像荊大爺這麼好的人啊。」
荊大鵬握緊拳頭。最好他每天累得骨頭都快散了,從衙門回來還要睡又冷又硬的地鋪!
他什麼樣的疑犯沒見過,狡猾的、死不認錯的、哭爹喊娘的,就是沒見過這麼會掰故事的女賊,隨問隨答,不見破錠,演戲的功夫更是他前所未見。
哼,扭到腳?荊大夫看了半天,說是腳筋發炎,並沒傷到腿骨,幫她貼了一塊狗皮膏藥,旁邊的家人村人還替她感謝老天保佑呢。
可他為何不當面揭破她的謊言?
瞧爹娘笑得那麼開心,這些年來他回家,何曾讓爹娘如此笑開懷了?
他是八個孩子裡的老么,自幼受到爹娘兄姊的寵愛,他若待在村子裡耕田或唸書,應是生活無虞,甚至還有機會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可偏偏他選擇了一個極具危險性的差事,十六歲離家到南坪縣城,從小差役當到了大捕頭,一晃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爹娘雖不說,但他絕對明白他們心底深處的那份擔憂。
「我才說了兩件,荊大爺抓壞人的英雄事跡還很多呢。」小田還在說著。
「小田姑娘你繼續說吧,每回大鵬回來,從來不提他官兵捉強盜的趣事,我們也都是聽來的,才知道大鵬這麼神勇。」
「是的。也因為荊大捕頭英明神武,有人幫他編了曲兒,我們南坪的小孩都會唱。」她揚起嗓音唱道:「南坪有鐵捕,大鵬展翅飛……」
這女賊該嬌羞的時候嬌羞,該大方的時候大方,口齒清晰,應對得體,歌聲清脆中帶著圓潤,說實話,還不難聽,難怪這麼快就博得所有人的歡心。
他已有個底,反正女賊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跑不掉,且讓她過兩天安生日子,再帶她回南坪發落。
他聽著她唱曲,臉孔忽然燥了;他不是熱,是難為情。
他只是雷厲風行執法,抓過幾個惡霸,盡心盡力為老百姓處理各種雞鳴狗盜的大小案子,就讓百姓如此編曲歌頌,慚愧啊慚愧。
外頭院子有小孩號哭,娘親勸哄了半天,仍是哭鬧不歇,溫柔的聲音轉為拔尖的吼叫——
「不要哭了!再哭就叫大鵬伯公抓你去衙門關起來!」
「嗚?」小娃娃嚇到,哭聲戛然停止。
這就是荊家村——不,甚至是全南坪的治小孩絕招。打從幾年前「大鵬鐵捕」出了名,不只他的名號能威嚇壞人,還能讓父母拿來恐嚇小孩。
「我說大鵬啊,」荊三哥看到人家教訓小孩,笑他道:「你鬍子刮一刮,臉上帶點笑容,別老嚇著小孩。」
「不行哪。」荊大哥聽到了,也來給他意見:「壞人凶,我們大鵬得長得比壞人更凶才行。」
「說的也是。大鵬其實還挺俊的,要真打理起來,就是個書生了,所以還是得留點鬍子,看起來才有當捕頭的悍氣。」
「大哥,三哥。」他抹了抹臉上的鬍鬚,解釋道:「我衙門活兒忙,鬍子就隨它長,我待會兒找把刀子剃了。」
「不忙。哥哥們說說罷了。」荊大哥撫了自己的長鬍子,不忘趁機說教:
「留了鬍子就是大人了,我說大鵬你趕快娶妻才是正經的。我已經當了爺爺,爹當了曾祖,咱家都四代同堂了,我的孫子還等著喊你未出世的孩兒一聲叔叔。」
荊大鵬瞧向歪在荊壁膝前的小男娃,都一歲了,正在學步,幸好只會咿咿啞啞流口水,不會開口喊他一聲八叔公。
荊家村的小娃娃一個個蹦出來,他的輩分越來越高;雖說他早就是一堆孩子的叔公伯公舅公,可自家親哥哥的孫兒卻讓他驚覺到,自己年紀真的不小了。
但,生活忙碌,風塵僕僕,刀光劍影,他不願再添個掛心的人。
「你當捕頭的,水裡來,火裡去,凶險啊。」荊大哥明白小弟的心事,也不再提婚事,而是語重心長地道:「大鵬,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大哥。」
荊大鵬回家住了兩天,荊家村便熱鬧了兩天。
第三天臨走前,婆婆媽媽們拉著小田,依依不捨地話別。
「你不知道大鵬他有多擔心你,半夜還到你房門前走來走去。」
「不,荊大爺他不是擔心我。」小田一雙大眼滴溜溜,堅定地道:「他是擔心縣城的公務,半夜醒了睡不著,這才走來走去想事情。」
「他平常就這樣?」
「是的。荊大爺永遠以公事為重。」
「別再叫他大爺了,喊聲大鵬哥哥不是很親切嗎?」
「小田不敢。荊大爺是小田的恩公,小田應當尊他一聲荊大爺。」
「叫恩公多見外,不如叫相公。」女眷們全笑了。
小田羞紅了臉,低頭絞手裡的帕子。
荊大鵬始終冷冷地觀察她。她會演,忒會演,即便此刻他以捕頭身份宣佈她是女賊,不是勞什子丫鬟的,他確信在場一百個人,有一百零一個不會相信。
騙吃騙喝了兩天,她吃得是容光煥發,春風滿面;他則是被逼婚到灰頭土臉。昨夜睡前,娘偕同嫂嫂姊姊姑姑抓他過去諄諄告誡,說是姑娘家名節重要,小田都跟了他,兩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得及早給人家一個名分才是。
若非他堅持「幫小田姑娘找到親人,了卻一樁心願後,再來談婚事」,恐怕他就要被逼著在祖先牌位前和女飛賊成親了。
他自有打算,帶「小田」回南坪後,若她真是賊,自是判罪下獄,將來有人問起,他只消說她的家人帶她回家了;但若是清白的……
喝!她總得回她自個兒的家吧,難不成他還真要打地鋪收留她?
「爹,娘,孩兒走了。」也該道別了。
「大鵬,」荊老爹微笑道:「爹娘有你哥哥嫂嫂陪伴,別掛心家裡,好好為南坪百姓做事。」
「是。」
「大鵬你要好生對待小田。」荊大娘不再像過去強顏歡笑送她的小八兒,而是歡喜期待地道:「有小田在,我就安心了。」
「大娘!」小田抱住了荊大娘。「謝謝您的招待,也謝謝老大爺。」
「呵!」荊大娘讓她一摟,僵了一下,隨即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地道:
「小田乖,我們大鵬拜託你了。」
「大娘囑咐,小田不敢忘記,小田一定會盡心服侍荊大爺。」
道別過後,兩人走上村道,荊大鵬從不回頭,直直往前走去,走過了大槐樹,經過了荊家村的界碑,直到爬上了小山頭,他才停下來。
越過這個小山頭,就再也看不到荊家村,他還是回了頭,遙望籠罩在晨光霧氣裡的荊家村,那像是一幅美麗的小畫,深深地印進了他的腦海裡。
他放下手中物事,跪了下來,鄭重地朝荊家村叩頭,拜了三拜。
大鵬捕頭的舉動太怪異,小田一路跟著他走,正想著要如何擺脫他,卻只能訝異地看他五體投地,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巾子抹掉額頭的塵沙。
「你在拜什麼呀?土地公?山神?」她不問不快。
「從現在起,只有我問你話,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好凶!」
他從包袱裡取出準備好的繩子,瞪著她道:「過來。」
「嚇?」她直了眼,亦是瞪著繩子道:「我跟你同路,都是回南坪,跑不掉的啦。」
「別廢話。」他開始折繩子成圓圈準備套人。,
「喂,你綁了我,這些東西可要你拿。」她提起兩手的物事。「你不綁我,我還可以幫你拿東西。」
兩人離開荊家村,也帶回了家人滿滿的熱情和關心。她背上紮著大包袱,左手一個籃子,右手一隻大火腿,腰間纏了她那個扁扁的小包袱,而他自己除了背後變大變重的包袱外,也提了兩壇醃菜。
他沒笨到要幫嫌犯提東西,拿繩子只是恐嚇她,要她安分,否則拴了一個人上路,他又沒穿公服,難免惹人側目,平添不必要的困擾。
「好,我不綁你。你要敢跑,罪加一等。」
「都說我冤枉了。」她噘了嘴。「枉我那麼崇拜大鵬捕頭,怎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
「走了。」他收起繩子,催她往前走。「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她賭氣似地回他。
「怎會沒名字?爹娘生你養你,沒給你名字?」
「好吧,」她聳聳肩。「那個娃兒、那娃娃也可以。」
「什麼那個娃娃、這個娃兒的?」
「不然你叫我姐姐好了。」她嘻嘻笑。
「叫你姐姐?」荊大鵬怒目圓瞪。「發你的春秋大夢!我堂堂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要敬你這隻小賊一聲姐姐」
「那就叫我小田嘍。」
「這是假名字。」
「假就假唄!」小田望向了四周的景物,蹦蹦跳跳地道:「我高興叫啥就叫啥。你看,天上有雲,山上有雪,我就可以叫小雪、小雲,小花、小草、小石、小狗,小貓,叫小鵬也很好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