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的,是姨表。聽我阿娘說,她們兩表姊妹長得可像了。而我的長相也隨了我阿娘,就不知道我與那個順兒像不像了。」小雲一臉天真地道。
「像,像極了。」婆子喃喃道,接著跳起來。「你等等,我、我去找管事嬤嬤來,她得見見你!這事我做不了主!你等著啊,別走!」
就見那個慌了神的婆子,連門也忘了關,立馬往裡頭跑去,就這樣把兩人撇下。
「小雲,她這是?」
「我們走。」小雲拉起小芳的手,拎高裙擺,快步跑開。
「可,你不是要找人,怎麼跑啦?」小芳被拉著,只好跟著跑。
「我沒要找人。我只是在確定某件事。」轉眼間兩人已經跑得好遠,遠到再也看不到昭勇侯府的屋瓦。
身為小歸村的村姑,腿腳有力那是必須的,所以兩人疾奔了一刻鐘,直直跑到內城門口才停下,也只是有些小喘。
「好啦,今天謝謝你了,小芳。你快搭車回明宣侯府,別誤了你的差事。我這身衣服改天洗好還你,我也該回去照顧我娘了。」
「衣服不急。你有需要的話,就放著無妨。今天我休息,不急著回去,不如我跟你一同到外城區看白嬸吧。」
「我娘現在還虛弱著,你去了,她又會勉強自己起來招待你,到時你也不自在。所以等下回你有空我再帶你去見我娘,反正我們娘兒倆至少半年內都會在京城,想見面隨時都可以。喏,你的法規兩銀子,收好了。」將頭上那兩根沉墜墜的銀簪拔下來塞進小芳手上。
小芳接過,小心放進懷裡貼身收好。點頭道,,
「也是。那好吧,就約下次,我回去弄些好藥材,到時給嬸子補身。」
兩人道別完,小雲目送小芳搭上一輛載客驢車離開後,才轉身緩緩走著。她走得很慢,因為一心想著事情,完全沒有注意到旁的,所以當她一隻手突然被人用力攫住、往後一扯,整個身子撞上一面牆時,她向來靈敏的身手竟然沒來得及應變。
小雲後腦勺撞了一下,所以有些眼冒金星的,一時看不清襲擊她的人是誰,倒是聽到了那行兇者咬牙切齒的聲音——
「白、雲,你這是什麼鬼樣子!」
就算再怎樣氣急敗壞,賀元仍然記得這個叫白雲的混蛋是個舉人,且是個即將應考的舉人,他的名聲不能有任何敗壞;但凡有,一點點污點被詬病,就算他的學問之好堪比曹植、考出來的卷子足以折服一票大儒考官甚至皇帝等等,他也當不了打小就心心唸唸的狀元。
別說狀元了,連個同進士出身都不會有他的份,嚴重點還會被直接剝奪掉所有功名。一個讀書人要是混成這樣,也只能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賀元解下披風,將白雲披頭蓋臉地包個死緊,箝押著她就近找了間客棧,要了間獨立的廂房就把人丟進去,並吩咐隨後跟來的護衛守在方圓五步之外,別讓任何人靠近。
然後,踢上門,開始審問這個無法無天到連男人的自尊都敢丟在地上踩的女裝混蛋。
「白雲,你給我說清楚,你這一身扮相是怎麼一回事?!」賀元指著白雲身上的丫鬟服飾(還是明宣侯府的制式),實在太不像話了。
白雲跌在榻上,好不容易將捆在腦門上的披風給掙開,連連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從一片紊亂裡平復下來,可以好好說話,才道:
「賀元,好久不見。」雖然已有十年沒見,而賀元的長相也與小時候大不同,但她向來很能認人——其實方纔還沒看清是他時,就從聲音語調裡認出了是他,才會由著他又施暴又挾裹地拎來拽去。
「少來那些你好我好的虛詞問候!你看看你!你扮這樣竟一點也不感到羞愧嗎?!」
「我這樣有什麼不對?」白雲整理好自己,坐正,坦然地看著賀元。
「當然不對!你扮成女人!」
「扮女人有什麼不對?」白雲還是很理所當然的表情,還強調了——「我覺得這樣滿好看的,你不覺得嗎?」
賀元這時才注意到白雲的相貌,與他四目相對,竟莫名臉紅了起來,不由自主率先移開眼。故意挑剔道:
「在京城這個地兒,你這樣子的,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我家的丫鬟都比你好看……」不對!他幹嘛跟一個大男人談女裝扮相好不好看的問題,這簡直有辱斯文。再度發火:「白雲!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個舉人,不是戲子!只有戲子才會扮女人、才會在意扮了女人好不好看,你何以自賤至此!」
「我哪裡自賤了?」白雲覺得賀元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會是真的在小歸村那個地方待傻了吧?雖然你們那兒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男女之分,全穿得灰抹抹的沒個人樣;但你要記住,你現在是在京城,而且你是個有身份的舉人,兩個月後要去考進士的舉人!男裝女裝是有分別的,你再不可混淆了!」
「我沒有混淆。」
「你這叫沒有混淆?我的白雲舉人老爺,你該穿的是青衣直綴,不是女裝!」愈說火氣愈大,愈看他的扮相愈不順眼。幾步走到榻前,用力將白雲推抵在榻椅的靠背上,同時伸出一隻手壓在他胸口上道:「你好好一個男人,羞也不羞!穿著女裝已經夠丟人了,竟然還往胸口填塞了什麼東西,是不是塞了兩個準備用來當午飯的饅頭?你還笑京城人把錢袋子擱頭上,我看你才是不著調,把吃食利用在這種不正經的——」聲音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雙因為眼眶瞪得太大,以至於差點跳出來的眼珠子。
「摸夠了嗎?」白雲悶聲問了下。見他還在無意識地揉扯,沒好氣地忍痛道:「別揪啦,是真的。你再揪也揪不出饅頭來的。」
賀元飛快瞬退兩步,差點被椅子絆倒,一張俊俏白臉像是被砸了一盆狗血,腥紅得嚇人。
賀元驚駭萬狀,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花耳鳴,腦袋裡嗡嗡響得快炸了。
賀元不知道自己該立馬暈倒以示極度的震驚呢,還是跳個半天高,順帶把眼前這個混蛋給掐死?!
良久良久良久,終於艱澀地發出低啞的聲音道:
「你、你……你是……女的。」最後兩個字說得像是蚊吟,只有靠得他如此近的白雲能聽到。
「一直都是。」白雲覺得自己滿冤的。從來她都沒說自己是男的啊。
「但你一直都知道我不知道!」咬牙。
「……是啊,所以,我寫信了,兩個月前寫的,信裡有說了……」慢吞吞的聲音表示她正底氣不足。
「信呢?」他從來沒收到任何一封關於這樣內容的信,別以為隨便就能唬弄得過。
「這信……因為內容太過隱密,若不小心被旁人拆看了,難免會引起些風波,所以我沒讓信使送。」
「哼。」再編嘛。賀元雙手環胸。
白雲默默地伸手解開腰帶——
「你做什麼?!」賀元喝斥的聲音尖得像是他正在被非禮。
「我拿信。」白雲看了他一眼。「那封『兩個月前』就寫好的信,我貼身放著。想著到了京城就親自送至你手上,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萬無一失你個頭!你是個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女人?!在我面前寬衣解帶,你——」賀元見白雲無絲毫顧忌地仍然將腰帶解松,一隻手從領口探進裡衣內掏著信,這神態坦然而猥瑣,還猥瑣得光明正大,賀元覺得真是敗給她了。
這白雲,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是個麻煩又教人頭痛至極的混球。
而這個混球還真是沒有當女人的自覺,雖然不是故意看到,但還是看到了——
「你竟然沒穿褻衣!」咬牙低聲斥責。
「啊?」白雲低頭看著下拉的襟口,雖只露出鎖骨下方一點肌膚,但確實足夠讓賀元看到她光溜溜的脖子上沒有任何褻衣綁帶的蹤跡。
信件自裡衣裡掏出來後,她順便將白色裡衣拉出一點點給他看。「還是穿男式的舒服。我阿娘給我繡了兩件褻衣,實在不好穿,就丟在老家了。喏,兩個月前寫的信,你看一下,我沒騙你,真的『早就』向你坦白了。」
「這不是騙不騙的問題!」賀元原本下意識要接過信,但在碰到信之前,又突然像被燙著了似猛地縮回手,背在身後緊握成拳。「白雲,你知不知道女人不能參加科舉?你一定知道,但你還是去考了,你膽子大得都可以去造反了!」他果然永遠也搞不清楚這個傢伙腦袋裡在想什麼。
這樣的無法無天,這樣的肆無忌憚……所謂的「窮山惡水多刁民」,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吧?
「造反的難度太高,我沒想過。」白雲想了想,老實道。
「那你參加科舉是因為難度低,所以就干了?」冷笑。
「其實我也沒想考的。」白雲看著他道:「你知道的,我十歲那年去考秀才,不過是村長為了給小歸村爭一口氣,讓我跟著王詩書去考的。他也沒想到會兩個都中秀才,原本捎上我只是充個人數——」
「但其實你,甚至王詩書,都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秀才,對吧?」十年來的通信裡,白雲身上發生的諸多事情,賀元幾乎都知曉。包括他們從京城送過去的書,白雲都與王詩書共享。
「對啊,既然去考了,當然要中。」她可不愛做白工。
「天曉得你是怎麼拿到童生資格的。我問你,你在縣衙的黃冊裡,是怎樣登錄戶籍的?」賀元不像白雲這樣無知者無畏,既然她天真無知成這樣,他總得認命幫她收拾善後——如果他還想要她這顆可恨的腦袋好好擱在她頸子上的話。生氣歸生氣,該做的還是得做。
「取得童生資格那年,村長幫我家填了兩個人名,去縣衙登錄戶口。」如小歸村這樣荒遠的山村,有的村民一輩子都沒去縣衙登錄戶口呢!除非得出遠門,為了取得路引,就得有戶口,才去辦的。對村民而言,名字有記入宗祠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國家的魚鱗黃冊裡有沒有他們的名字,可沒人在乎。
「兩個人名?」賀元緩聲問。
「男丁一名:白雲;女性一名:白小雲。附註:龍鳳雙生子。」
「……沒人上門查戶核實嗎?」賀元此時深刻地理解了「天高皇帝遠」的奧義……
「永定縣的縣令至今都逃官十幾年了,誰查?」在永定縣,向來都是各村的村長說了算。
「原來永定縣竟還沒有縣令前去上任。吏部在幹什麼!」賀元感到不可思議,都沒力氣生氣了。
「放心,等我考中狀元就有了。我會回去當縣令的。」白雲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
「你還想要考狀元?!不要命啦!你的腦袋就算只是擺著好看,好好擱著不成嗎?不用趕著給人砍吧!」他咬牙吼道,要不是還記得她是個女人,早就衝上前揪她領子給她一陣好捶了。
「都考到舉人了,當然要接著考狀元,不然多可惜。」
「你把科舉當成什麼了?我不相信你只是為了想當永定縣的縣令……等等!戶籍可以隨你們村長唬弄,那路引呢?出了永定縣之後,每個關卡要辦理路引可沒有那麼容易,而且愈接近京城,檢查得愈嚴,你是怎麼用舉子身份一路唬弄過來的?,」賀元很快又想到這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