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好歹還有個爹--雖然她爹斷了半條胳膊,但至少還有命在,且還能做點輕省的農活。可她的鄰居白大娘與她六歲的女兒小雲可就慘啦!小雲爹本來是村裡一等的好獵手,雖然自家沒有田地,但靠著白大叔又當獵人又當樵夫的,日子倒也過得挺不錯;誰知道兩年前白大叔進了深山獵捕野豬野兔什麼的,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大家都說定然凶多吉少啦。
果然,半年後,村裡的獵戶在一處山谷的隱密處,發現一堆被野獸啃得支散的白骨;從白骨上的衣料判定,正是白家大叔無疑。
於是,本來算是村裡不愁吃穿好命人家的小雲,一下子沒了爹不說,她爹過世那年的冬天,她與她娘親就險險給餓死。幸好前年還算是個豐年,村家長有糧可以救濟,才讓那對可憐的母女能拖著一口氣捱到來春。
唉,小芳很大人樣地歎了口氣。
她是喜歡有個跟她處境一樣的玩伴的,但看到小雲家那麼慘,就覺得真可憐。白大叔如果可以不要死掉,那該多好啊。
不過,話說,小雲到底哪兒去了?明明在挖到土芋那時還在的啊,只對她說要先躲遠點,回頭再找她會合;可大家結伴回來時,都沒見到人,別是還躲在田里哪個地方吧?
一大群小孩在走回小歸村之後,各自歸家,同行的人愈來愈少,最後只剩住得最遠的小芳一個人獨行。她家在村子的西北方,離村中心好大一段距離呢。將不甚保暖的破棉衣攏得更緊一些,雙手環抱在胸前,感覺這樣會比較溫暖一點,然後就哆哆嗦嗦地獨行著,不時跺跺腳,將凍麻的腿給跺回一點力氣。
轉進一條上坡小路後,突然有人從木麻黃林那邊叫了她一聲。
「小芳!」
「啊,小雲,你今天怎麼先走了啊?」見到心中正掛念著的鄰居,小芳連忙跑過去問。
「我先跑回來了。家裡缺柴火,我來這兒撿些落枝回家。」小雲是一個面黃饑瘦的小女孩,雖然才六歲,卻比七歲的小芳高上半個頭;但除了長得比較高之外,這個長期處於飢餓狀態、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看起來也沒有比小芳好到哪裡去,甚至可說更慘一些。
「想撿柴火,回程就可以順便撿啦,幹嘛先跑回來?」小芳疑惑地問完,突然想到什麼,連忙屏住氣,四下張望,確定附近除了她們外,再無別人,才很小聲地問:
「你……挖到更多土芋啦?」問完,急切地拉著小雲,在她身後看來看去。「你的背簍呢?」
「在這兒呢。」小雲將手上的草繩丟一邊,拉著小芳往一處乾涸的小山溝走去,指著被藏在山溝裡的背簍給她看。
「哇--唔。」小芳連忙以雙手摀住自己驚呼出聲的嘴,像是生怕被人聽見。瞪大眼,呆呆指著那陳舊背簍裡半滿的土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雲有些好笑地拉開小芳摀嘴的手,道:
「你現在就算扯喉大叫,也不會有人聽見的。」
「小小小雲!我沒眼花吧?天色是黑了沒錯,但我眼睛可好了,不可能看錯,我不是在作夢吧?」
「沒看錯,確實是半簍土芋,我們發現的那塊地兒下面,堆著枯草的地方,長了一串土芋沒被收割走呢,就埋在田梗與田溝中間,村長他們沒刨著,落下了,正好便宜了我們。」
「你本來就知道那地兒下面有這麼多土芋嗎?」小芳想到這一小堆土芋足夠她們兩家吃飽一頓,不由得口水直冒,不斷地吞口水。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小雲撇撇嘴,道:「我只是想,土芋總是成串長著的,既然你能在淺土層挖到一顆,那麼再挖深些,就極有可能再挖到更多。我就想,村長家的田,如果還能刨到一點糧食,也就你今天挖到的那地兒了。」
「所以你才讓我捏著土芋,走得老遠,在那邊裝作發現了土芋,引所有人過去挖,然後你再在我們發現土芋的地方偷偷地找,省得地兒被佔,挖到的土芋也給人搶走對吧?」小芳恍然道。
「大家忙活一天,只能挖到幾棵苦菜,就你一個挖到土芋,你以為能落得了什麼好?」
小芳胡亂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小雲說些什麼,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那些土芋看,兩隻小手抖著去摸那些土芋,還拿起來掂了掂,顫聲道:「小雲,這每一顆好像都比我拿出去的那顆大好多呢。」
「嗯,當然。」這些都是藏在地下深處的土芋,吸飽了一季的土肥,怎能不長得碩大 。「好了,快別發呆了,我們快把土芋分一分,一人拿一半,你挑吧。」
「啊……我沒想到你會挖到那麼多,要不,你給我兩三顆就好……」雖然很不捨,但小芳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
「既然說好了分你一半,我就不會因為挖得比原本想的多就起貪心,認為你該少拿。別嚕嗦了,快拿!」別看小雲還比小芳小上一歲,在性格上可乾脆俐落多了。
又推托了幾句,推不過之後,雖然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但既然小雲堅持,小芳也就高高興興地挑了一半出來;當然,都挑比較小的。身為小歸村裡最貧窮的兩戶人家,深知彼此家裡的糧食有多麼緊缺,每天都在為下一頓的吃食發愁,實在沒有豪氣的能力。
各自分了八顆土芋之後,小芳幫小雲拖了一小捆枯枝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透,而屬於她們兩個家庭的、破敗的茅頂黃土屋已遠遠在望。小芳定定望著自家那顯得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在一場大雨裡被澆得崩塌的房子,突然轉頭對小雲說道:
「小雲,你相不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我家搬到村子裡去,會在村子裡蓋瓦頂磚屋,只要關起門,寒風就吹不進屋子裡;屋子裡要搭個大大的暖炕,要有大大的火爐,要買最好的柴火整天燒得暖暖的。這樣,不管小歸村的冬天有多麼冷,我們再也不會害怕一睡著就會不小心死掉。你信不信?」
走了老長一段上坡路,背上又背著沉重的竹簍,手裡拖著柴薪,骨廋如柴的小雲早已氣喘吁吁,所以她的回答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信……只要敢想,人總不會……一輩子受窮……至少,不會……總是餓著肚子……」
「當然!我會做到的!我不會一輩子住在這兒!」
「我們……會長大。」
「小雲,如果我發達了,定然拉你一把!我們兩家一起搬回村子裡去!還要蓋大屋!」
「好,我也一樣。」小雲勻過了氣,重重點頭。
小芳枯黃的臉露出了難得天真的笑模樣,也回以重重的點頭。
「我說啊,白家的,你家老白走了也兩年了,這兩年你們母女倆日子過得是一日不如一日,別說去年冬天險險給餓死,今年的冬天能不能捱得過還是個難題是吧?」
「老嬸,今兒早上翠花嫂跟我說山上慎嚴庵聽說要找幾個粗使的僕婦去做些灑掃洗衣的工作,過兩天我打算跟翠花嫂上山去問問,或者能成,今年冬天也就不怕了。」
小雲蹲在土屋後方,拿著一把從小芳家借來的柴刀,用力砍著木麻黃的細枝,將雜亂的樹枝給砍下來成為一根根規整的柴火使用,並且努力忽略頭頂涼颼颼的感覺。
柴刀很鈍,她又人小力氣弱,往往同一個刀口要用力連砍四五刀,才能將並不粗壯的細枝椏給砍下來。她已經砍了老半天了,柴枝沒砍下多少,腳卻已麻得沒有知覺。既然沒有知覺,也就索性不管了,仍然用力砍著柴枝,耳朵卻拉得老長,正密切注意著屋子裡刻意放得很小聲的談話。
王家老嬸向來慣用的大嗓門雖然已經極力放低了,但小雲家房子破舊的慘況堪稱四面透風,再小的聲音都能傳到外頭,能傳多遠不知道,至少,小雲蹲著的地方,是可以聽得很清楚的。
所以小雲很明白王家老嬸正在慫恿她娘改嫁。
六歲的她已經能明白改嫁是什麼意思了。不是她早慧,而是這一年多以來,上門來勸她娘改嫁的人從來就沒少過;她聽多了,也就明白所謂的改嫁,是嫁給另一個男人,住到別人家,成為別人的妻子以及娘親,不再是人家口中的「白家的」,也不再僅僅是小雲一人的娘親。
小雲見過許多跟著娘親改嫁的小孩,有的在荒年給餓死了--人家繼父當然會把有限的食物留給自己的孩子活命;有的被發賣了,從此在小歸村消失;村裡其他小孩都說,他們賣給人當奴才去了,過得比畜牲還苦。當然,也有一兩個是沒餓死也沒被賣,卻在新家庭裡被支使得團團轉,累個臭死還成日被打打罵罵餓個一頓兩頓的。
所以,如果可以,小雲希望娘親不要改嫁。
在永定縣這樣貧脊的地方,一般死了男人或死了婆娘的男男女女,都會很快再組建家庭,一切為了生存,三貞九烈這種東西聽都沒聽過;而小雲的娘可是這附近有名的美人,自從白老爹的屍骨被確認了之後,上門說親的人就沒有停過,但都被白家娘子給拒絕了。
大家並不認為白家娘子是真心要守寡--雖然她真的那樣說過。但她一個無依無靠無產無兒子的女人,要嘛就等著在某個冬天活活凍死餓死,要嘛就改嫁,沒有其它選擇的。白家娘子這一年多來都沒點頭同意改嫁,只說明了那些人的條件不夠好,正等著呢。
所以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會有幾個婦人過來找白家娘子談話,不是探問她的要求,就是來說說又有哪個村哪個沒婆娘的男人想娶她了。可惜,至今,也沒能說到白家娘子動心。
白家娘子一再的拒絕,讓村子裡的婦人們開始傳出不好的閒話,都說白家娘子仗著顏色好些,眼睛長在頭上,要求可高了,一般農夫獵戶可看不上,還想要頂尖的呢!顏色再好也禁不起年紀逐漸老大啊,架子放得那樣高,轉眼就要三十歲了,一個女人過了三十,想生兒子就難了,到時別說挑個好人家了,就是想嫁,也不見得有年輕漢子願意娶啦。
王家老嬸這次來說親的對象是大豐村的一個三十來歲的鰥夫,家裡有田,且還是水田,十來畝呢。大豐村又是附近四個村子中最富的,小歸村的姑娘們作夢都想嫁過去,王家老嬸深信這次包準能成,這樣理想的對象,白家娘子總該動心了吧?結果才來沒說幾句,就聽到白家娘子說要去慎嚴庵找活兒干,驚得她聲音大了起來--
「哎唷!你別犯傻啊,那慎嚴庵是什麼地兒,你嫁來小歸村也七八年啦,不會不明白,那種地方是能去的嗎!去了還回得來嗎!」
慎嚴庵?小雲皺眉想了下,才想起那是無歸山裡有名的鬼廟,那裡住著幾個終年穿得灰撲撲、臉色僵冷嚴厲的尼姑。那間庵堂不收村民香火供奉,不允許村民進去上香禮佛,裡頭的尼姑們也從不與村民往來;庵門長年緊閉,若有人好奇地想去打探一番,還會被厲聲驅趕。據說那庵裡不時傳出女性淒厲的慘叫與哭嚎,於是鬼廟之名在山下四個村子裡暗暗流傳。對所有小孩兒而言,慎嚴庵這種地方,是比墳場還要恐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