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皇歷上記載著的月份顯示現在還是秋日時節,但位於無歸山腳下的小歸村,冬季卻來得很早,才九月下旬,天地間已然染上霜色了。
樹林裡只有松柏還看得到一些殘綠,更多全是禿枝了;滿山滿地的野草,都是懨懨然的枯黃色。村民們早早翻出冬衣,一件件往身上添加著,縮頭縮腦地抵抗著從北方吹過來的山風;那山風冷得似剔骨刮刀,刺透了衣料,入侵了皮肉,刮得連骨頭都發疼起來。
已經收割完畢的田野裡,再無莊稼蹤影,只剩生命力強勁的各種野草還能從土地裡亂竄出來。小歸村位於大雍國的西北方,因為天候因素,一年勉強兩獲,若想在冬季利用田地再種些什麼可以勉為果腹的雜糧野菜,卻是奢想了,只能荒置著,放任各種野草亂長,待到來年春,全犁了好肥田。
在這個時節,農人們全到鎮裡去找活計賣力氣去了,沒人會來看顧這些已無作物的田地。於是,這一大片田地,便成了村裡孩子們玩耍嬉戲的地方;他們可以在田里找一些尚可食用的野菜、可以挖田鼠小蛇給家裡加餐,有時運氣好,還能抓到一兩隻野兔呢。
這日,陽光難得探出頭來,雖然天氣仍然冷得讓人手腳發冷,卻阻止不了整村小孩子們滿山野玩鬧的心。幾個好動頑皮的大男孩領著更小一些的小男孩拿著竹竿木棍在田梗周邊戳戳敲敲,找著田鼠野兔的窩,不時還玩起打仗的遊戲,把手中的竹竿木棍揮得咻咻生風,你打我擋地追追跑跑,鬧成一團。
而彎腰或蹲身在田壟裡的那些女孩子們就安靜多了,她們每個人手上都挎著個小竹籃,努力睜大眼在一堆野草裡辨識可以充作食用的野菜好摘取回家,不時還以手作鏟松土,找些能吃的根莖,或者運氣好些,還能挖到沒被農地主人發現的白薯芋頭花生什麼的,那就太幸運了--當然,那個幸運的可能性是非常渺茫的。畢竟小歸村的農地出產實在稱得上貧脊,收成有限,農人在采收莊稼時,無不萬般謹慎,小心搜尋,就差沒掘地三尺了,又怎麼可能會讓糧食有丁點落下?
小歸村位於國家極北之邊陲地帶,又是個山村,地形不整,地力不豐,氣候不佳,人文風貌皆乏,文不昌、武不盛,正是一般人口中所形容的山溝荒地、窮鄉僻壤,千百年來都是罪犯的流放之地。要不是大雍立國兩百年來出了幾任雄才偉略的帝王,硬是將國家疆域往北再推進了近千里,讓罪犯的流放吃苦受罪之處有了更理想的選擇,如今小歸村怕還是京城繁華地的人們認知裡像無間地獄一般的惡地,犯了事,寧願被殺頭也不願被流放的地方。
不過,就算現在還有北方寒冰原之地來為小歸村這樣的地方墊底,小歸村的地位到底也沒揚升多少,仍然是世人眼中認定的惡地,想拚政績的官員、想刮地皮的官員都永遠不會將小歸村所在的這個小縣城當成理想任所,甚至可以說避之唯恐不及,寧願苦苦待在京城等別的地方官位出缺,三年五年也等得,就是不願接下北邊荒地縣城的官印上任。
所以幾百年以來,不論怎樣改朝換代,永定縣的縣令若不是一直空缺著,就是由那些沒有身份背景門路、實在作官無望、偏又想做官的進士們擔任。每一個愁眉苦臉來上任的縣令,在體會了「窮山惡水多刁民」的深刻意涵之後,不是關起門來醉生夢死,就是想盡辦法去鑽營門路,只為了能早日脫離這個苦海;實在逃不掉的,棄官而去的情況也是常見。
沒人肯接任的職位,朝廷通常是派來一個縣令做到老死不挪位。朝廷基本上把這些無人肯來就任的地方放養,戶部每三年的政績考核,是跳過這幾個小縣不予理會的。放任自生自滅的後果是:縣令默默棄官而去無人追究,名字卻還掛在戶部頂著,省得戶部還得絞盡腦汁去哄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楞頭青來接任這個苦差。
永定縣的縣衙現況就是個有吏無官的衙門,反正也沒有什麼縣務可辦理,小事通常由地方耆老村長自行處理,不會有人上報;若是發生大事--比如匪患或夷人來犯什麼的,自有北方的駐軍處置。可以說永定縣裡的許多鄉鎮村落,算是各自為政了,到底是沒有油水的地方,當然沒人覬覦。
小歸村幾百年來都是由王姓人家當村長,一切事務王家說了算,外來法令變來變去也好,京城皇宮主人換了姓氏也好,一切彷彿都與這個小山村毫無干係,反正大家都聽村長的--
村長說:江山換人坐了,咱們大陳子民如今要改叫大雍子民啦!村民就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村長說:某縣令來上任啦,某縣令拿著大雍律令說人民得納稅,某縣令被一群陣容龐大且不知名之宵小給揍了一頓,某縣令連夜攜家帶眷跑啦……村民仍是哦了聲,表示明白了。
村長說:今年雨水少,得搶水。村民們傢伙抄好,咱們東打大樹村、西擋李家村,南搶大豐村;總之,今年咱村要是沒足夠的水灌溉,其它三個村也別想有個豐年!村民們激動地高舉雙手--手上木棍、鋤頭、砍柴刀、斧頭等凶器應有盡有。
小歸村很窮,是整個永定縣第一窮困的地方,窮得繳不起稅,窮得常常在冬天有凍死的、餓死的村民,所以為了生存,他們很團結,也很剽悍。而歷代的王村長們之所以能在村裡說一不二,得到村民擁戴,自然是因為他們一直是比較得民心的。也不知道是王村長一直厚道傳家的關係,還是村民委實烈性剽悍,讓王家沒敢起什麼仗勢欺人的心思。總之,王村長一家在小歸村的威望始終像皇帝一般地被尊崇,只要沒出現一個品性太糟糕的村長繼承人,那麼可以想見,就算再過千百年、皇宮的主人都換了十來個姓氏了,小歸村的村長之位依然還能穩穩當當地屬於王家所有。
而王村長家所有的田地,正是小女孩們最愛的尋寶之地,她們總是能在王村長家的田地找到一點食物。如果說別人家的田地在收割時,至少會把田地翻找個七八次來確保那些根莖類雜糧沒有被落下,那麼村長家只會翻找三次,若再有糧食落下,也不管了,當是給村裡更窮困的人家一點生機。
此刻,找了大半天糧食的女孩們裡,終於有人發出了歡樂的叫聲。
「嘿!我挖到一顆土芋!」
她的歡呼讓周邊彎腰挖土的女孩們全圍了過來。
「小芳,多大的芋?快給我看看。」
「一個拳頭大呢!」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得意地高舉手中那顆如她拳頭大小的黑色土芋;然而,身為一個長期營養不良、一年裡沒幾次能吃飽飯的小女孩,她的拳頭實在是小,除了骨頭上覆著一層皮,根本沒看到什麼肉。
就這麼一小顆土芋,就算給兩歲稚兒食用也抵不了一頓飽餐,卻仍然獲得了周邊所有小女孩的羨慕。
「真好,我只挖到菜莖,那菜莖可難嚼嚥了。」
「我籃子裡只有苦根菜。」
「是在這兒挖到的吧?給我騰個位子,我也要在這兒挖。」一個霸道的女孩一掌推開那個挖到土芋的小女孩,把地給佔了。
「小芳,我弟還沒長牙,只能吃些餬餬,你這土芋給我吧,我拿這些跟你換。」一個小女孩比著籃子裡的幾棵葉菜商量著。
那名叫小芳的女孩本來是不願意的,但看著四周瞪著她手裡土芋直看的女孩們,心下衡量了下,吞了吞口水,只好很勉強地應了,不過條件還是要講的。便道:
「大妞,除了這些菜葉,你還得給我一片醃鹹瓜。」
「我只能給你一片小鹹瓜,最小的,那樣我娘才不會注意到,要教她發現了,會打我的。」
「那成。」
交易達成,雙方還算滿意這個結果。
名叫小芳的女孩兒年紀小,身子弱,家裡又特別窮,打被擠到一邊之後,就再也占不回剛才她幸運挖到土芋的福地;那兒已被幾個比較粗壯的女孩兒佔了去,即使她們挖了老半天,也沒挖到個什麼能吃的東西,仍不願把地兒讓人。
小芳四下看看,像在找什麼;未果,便斂下眼瞼,慢吞吞地朝人少的地方走去。她的籃子裡只有幾根苦菜,別說抵不了她一頓飽食,家裡還有四張嘴要吃飯呢,但能挖出土芋的風水寶地都給佔了,她又能怎樣呢?算了,還是去西邊田梗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草莖可采吧。身為村子裡特別窮困的人家之一,認命與識時務是必要具備的生存技能。
「小芳,你哪兒去?」大妞在忙著挖土的空檔,抬頭關注了下小芳的動向,揚聲問。
小芳縮著身子回身道:
「我到那邊看看有沒有可以吃的草莖。」指著北邊光禿禿的田梗。
「那邊啥都沒有啦,我們都找過了,一點綠色也不見,翻過田梗之後全是枯草了,那不能吃的。」大妞好心告知。
「我還是去找找吧……反正這邊也沒地兒讓我挖了。」小芳怯怯地掃了眼那幾個圈佔了大塊地的女孩兒們。
大妞也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便不再說了,心中想著等會回去後就拿大塊一點的醃瓜送到小芳家吧,小芳籃子裡可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就算有吧,也留不住的。
「那你別走遠,等會很快就天黑了,我們可得趕在天黑前回村子裡去。」
「嗯,知道了。」
在一大群小孩忙活中,天空很快染上墨色;雖時辰還早,但天色卻已漸漸黑了,刮骨山風更是一陣陣吹來,讓人冷得直打哆嗦,手指都凍得僵了,才有人發話說要回去。然後,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便三三兩兩地結伴往村裡走。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住得近的,自然走在一塊兒;家境稍微過得去的,與家境委實三餐不繼的,當然也很明確地分成了不同小團體。衣服上補靪少一些的、穿得暖一些的小孩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面;而滿身都是補靪,或者說,那一身衣服根本就是以各種布料給混合著縫在一起,勉強縫成一件衣裳的小孩們,自是帶著點畏縮地綴在人群的最後面……或許,前頭有一群人擋著風頭,讓這些衣衫襤褸且單薄得根本不足以御寒的小孩們能在心理上覺得少冷一些。
而那名叫小芳的女孩,理所當然地走在所有小孩的最後面。她家非常的窮,村裡的窮人都住在村子的西北邊,那裡靠近墳場,又地處風口,最是寒冷不過;但凡有點能力的人,都不會選擇住在這邊,而任何一個無依無靠無屋可住的村人都可以來這邊架屋居住。這片土地一直都屬於無主的村產,連白給都沒人肯要的。
小芳就住在這邊,她家從她出生就居住在這裡,算起來也住了七年了。不知該算是幸運還是不幸,貧窮的小芳,也是有鄰居的。
她家唯一的鄰居才從村裡搬過來兩年,挑了離她家二十步遠的那間破土屋居住,是一對孤女寡母。雖然小芳家裡人口比較多,父母成天為了讓一家四口人不要在冬天餓死而拚命努力著,但比起這對母女來說,小芳覺得自己是有資格稍稍可憐一下她的鄰居的。
小芳好歹還有個爹--雖然她爹斷了半條胳膊,但至少還有命在,且還能做點輕省的農活。可她的鄰居白大娘與她六歲的女兒小雲可就慘啦!小雲爹本來是村裡一等的好獵手,雖然自家沒有田地,但靠著白大叔又當獵人又當樵夫的,日子倒也過得挺不錯;誰知道兩年前白大叔進了深山獵捕野豬野兔什麼的,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大家都說定然凶多吉少啦。
果然,半年後,村裡的獵戶在一處山谷的隱密處,發現一堆被野獸啃得支散的白骨;從白骨上的衣料判定,正是白家大叔無疑。
於是,本來算是村裡不愁吃穿好命人家的小雲,一下子沒了爹不說,她爹過世那年的冬天,她與她娘親就險險給餓死。幸好前年還算是個豐年,村家長有糧可以救濟,才讓那對可憐的母女能拖著一口氣捱到來春。
唉,小芳很大人樣地歎了口氣。
她是喜歡有個跟她處境一樣的玩伴的,但看到小雲家那麼慘,就覺得真可憐。白大叔如果可以不要死掉,那該多好啊。
不過,話說,小雲到底哪兒去了?明明在挖到土芋那時還在的啊,只對她說要先躲遠點,回頭再找她會合;可大家結伴回來時,都沒見到人,別是還躲在田里哪個地方吧?
一大群小孩在走回小歸村之後,各自歸家,同行的人愈來愈少,最後只剩住得最遠的小芳一個人獨行。她家在村子的西北方,離村中心好大一段距離呢。將不甚保暖的破棉衣攏得更緊一些,雙手環抱在胸前,感覺這樣會比較溫暖一點,然後就哆哆嗦嗦地獨行著,不時跺跺腳,將凍麻的腿給跺回一點力氣。
轉進一條上坡小路後,突然有人從木麻黃林那邊叫了她一聲。
「小芳!」
「啊,小雲,你今天怎麼先走了啊?」見到心中正掛念著的鄰居,小芳連忙跑過去問。
「我先跑回來了。家裡缺柴火,我來這兒撿些落枝回家。」小雲是一個面黃饑瘦的小女孩,雖然才六歲,卻比七歲的小芳高上半個頭;但除了長得比較高之外,這個長期處於飢餓狀態、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看起來也沒有比小芳好到哪裡去,甚至可說更慘一些。
「想撿柴火,回程就可以順便撿啦,幹嘛先跑回來?」小芳疑惑地問完,突然想到什麼,連忙屏住氣,四下張望,確定附近除了她們外,再無別人,才很小聲地問:
「你……挖到更多土芋啦?」問完,急切地拉著小雲,在她身後看來看去。「你的背簍呢?」
「在這兒呢。」小雲將手上的草繩丟一邊,拉著小芳往一處乾涸的小山溝走去,指著被藏在山溝裡的背簍給她看。
「哇--唔。」小芳連忙以雙手摀住自己驚呼出聲的嘴,像是生怕被人聽見。瞪大眼,呆呆指著那陳舊背簍裡半滿的土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雲有些好笑地拉開小芳摀嘴的手,道:
「你現在就算扯喉大叫,也不會有人聽見的。」
「小小小雲!我沒眼花吧?天色是黑了沒錯,但我眼睛可好了,不可能看錯,我不是在作夢吧?」
「沒看錯,確實是半簍土芋,我們發現的那塊地兒下面,堆著枯草的地方,長了一串土芋沒被收割走呢,就埋在田梗與田溝中間,村長他們沒刨著,落下了,正好便宜了我們。」
「你本來就知道那地兒下面有這麼多土芋嗎?」小芳想到這一小堆土芋足夠她們兩家吃飽一頓,不由得口水直冒,不斷地吞口水。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小雲撇撇嘴,道:「我只是想,土芋總是成串長著的,既然你能在淺土層挖到一顆,那麼再挖深些,就極有可能再挖到更多。我就想,村長家的田,如果還能刨到一點糧食,也就你今天挖到的那地兒了。」
「所以你才讓我捏著土芋,走得老遠,在那邊裝作發現了土芋,引所有人過去挖,然後你再在我們發現土芋的地方偷偷地找,省得地兒被佔,挖到的土芋也給人搶走對吧?」小芳恍然道。
「大家忙活一天,只能挖到幾棵苦菜,就你一個挖到土芋,你以為能落得了什麼好?」
小芳胡亂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小雲說些什麼,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那些土芋看,兩隻小手抖著去摸那些土芋,還拿起來掂了掂,顫聲道:「小雲,這每一顆好像都比我拿出去的那顆大好多呢。」
「嗯,當然。」這些都是藏在地下深處的土芋,吸飽了一季的土肥,怎能不長得碩大 。「好了,快別發呆了,我們快把土芋分一分,一人拿一半,你挑吧。」
「啊……我沒想到你會挖到那麼多,要不,你給我兩三顆就好……」雖然很不捨,但小芳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
「既然說好了分你一半,我就不會因為挖得比原本想的多就起貪心,認為你該少拿。別嚕嗦了,快拿!」別看小雲還比小芳小上一歲,在性格上可乾脆俐落多了。
又推托了幾句,推不過之後,雖然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但既然小雲堅持,小芳也就高高興興地挑了一半出來;當然,都挑比較小的。身為小歸村裡最貧窮的兩戶人家,深知彼此家裡的糧食有多麼緊缺,每天都在為下一頓的吃食發愁,實在沒有豪氣的能力。
各自分了八顆土芋之後,小芳幫小雲拖了一小捆枯枝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透,而屬於她們兩個家庭的、破敗的茅頂黃土屋已遠遠在望。小芳定定望著自家那顯得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在一場大雨裡被澆得崩塌的房子,突然轉頭對小雲說道:
「小雲,你相不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我家搬到村子裡去,會在村子裡蓋瓦頂磚屋,只要關起門,寒風就吹不進屋子裡;屋子裡要搭個大大的暖炕,要有大大的火爐,要買最好的柴火整天燒得暖暖的。這樣,不管小歸村的冬天有多麼冷,我們再也不會害怕一睡著就會不小心死掉。你信不信?」
走了老長一段上坡路,背上又背著沉重的竹簍,手裡拖著柴薪,骨廋如柴的小雲早已氣喘吁吁,所以她的回答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信……只要敢想,人總不會……一輩子受窮……至少,不會……總是餓著肚子……」
「當然!我會做到的!我不會一輩子住在這兒!」
「我們……會長大。」
「小雲,如果我發達了,定然拉你一把!我們兩家一起搬回村子裡去!還要蓋大屋!」
「好,我也一樣。」小雲勻過了氣,重重點頭。
小芳枯黃的臉露出了難得天真的笑模樣,也回以重重的點頭。
***
「我說啊,白家的,你家老白走了也兩年了,這兩年你們母女倆日子過得是一日不如一日,別說去年冬天險險給餓死,今年的冬天能不能捱得過還是個難題是吧?」
「老嬸,今兒早上翠花嫂跟我說山上慎嚴庵聽說要找幾個粗使的僕婦去做些灑掃洗衣的工作,過兩天我打算跟翠花嫂上山去問問,或者能成,今年冬天也就不怕了。」
小雲蹲在土屋後方,拿著一把從小芳家借來的柴刀,用力砍著木麻黃的細枝,將雜亂的樹枝給砍下來成為一根根規整的柴火使用,並且努力忽略頭頂涼颼颼的感覺。
柴刀很鈍,她又人小力氣弱,往往同一個刀口要用力連砍四五刀,才能將並不粗壯的細枝椏給砍下來。她已經砍了老半天了,柴枝沒砍下多少,腳卻已麻得沒有知覺。既然沒有知覺,也就索性不管了,仍然用力砍著柴枝,耳朵卻拉得老長,正密切注意著屋子裡刻意放得很小聲的談話。
王家老嬸向來慣用的大嗓門雖然已經極力放低了,但小雲家房子破舊的慘況堪稱四面透風,再小的聲音都能傳到外頭,能傳多遠不知道,至少,小雲蹲著的地方,是可以聽得很清楚的。
所以小雲很明白王家老嬸正在慫恿她娘改嫁。
六歲的她已經能明白改嫁是什麼意思了。不是她早慧,而是這一年多以來,上門來勸她娘改嫁的人從來就沒少過;她聽多了,也就明白所謂的改嫁,是嫁給另一個男人,住到別人家,成為別人的妻子以及娘親,不再是人家口中的「白家的」,也不再僅僅是小雲一人的娘親。
小雲見過許多跟著娘親改嫁的小孩,有的在荒年給餓死了--人家繼父當然會把有限的食物留給自己的孩子活命;有的被發賣了,從此在小歸村消失;村裡其他小孩都說,他們賣給人當奴才去了,過得比畜牲還苦。當然,也有一兩個是沒餓死也沒被賣,卻在新家庭裡被支使得團團轉,累個臭死還成日被打打罵罵餓個一頓兩頓的。
所以,如果可以,小雲希望娘親不要改嫁。
在永定縣這樣貧脊的地方,一般死了男人或死了婆娘的男男女女,都會很快再組建家庭,一切為了生存,三貞九烈這種東西聽都沒聽過;而小雲的娘可是這附近有名的美人,自從白老爹的屍骨被確認了之後,上門說親的人就沒有停過,但都被白家娘子給拒絕了。
大家並不認為白家娘子是真心要守寡--雖然她真的那樣說過。但她一個無依無靠無產無兒子的女人,要嘛就等著在某個冬天活活凍死餓死,要嘛就改嫁,沒有其它選擇的。白家娘子這一年多來都沒點頭同意改嫁,只說明了那些人的條件不夠好,正等著呢。
所以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會有幾個婦人過來找白家娘子談話,不是探問她的要求,就是來說說又有哪個村哪個沒婆娘的男人想娶她了。可惜,至今,也沒能說到白家娘子動心。
白家娘子一再的拒絕,讓村子裡的婦人們開始傳出不好的閒話,都說白家娘子仗著顏色好些,眼睛長在頭上,要求可高了,一般農夫獵戶可看不上,還想要頂尖的呢!顏色再好也禁不起年紀逐漸老大啊,架子放得那樣高,轉眼就要三十歲了,一個女人過了三十,想生兒子就難了,到時別說挑個好人家了,就是想嫁,也不見得有年輕漢子願意娶啦。
王家老嬸這次來說親的對象是大豐村的一個三十來歲的鰥夫,家裡有田,且還是水田,十來畝呢。大豐村又是附近四個村子中最富的,小歸村的姑娘們作夢都想嫁過去,王家老嬸深信這次包準能成,這樣理想的對象,白家娘子總該動心了吧?結果才來沒說幾句,就聽到白家娘子說要去慎嚴庵找活兒干,驚得她聲音大了起來--
「哎唷!你別犯傻啊,那慎嚴庵是什麼地兒,你嫁來小歸村也七八年啦,不會不明白,那種地方是能去的嗎!去了還回得來嗎!」
慎嚴庵?小雲皺眉想了下,才想起那是無歸山裡有名的鬼廟,那裡住著幾個終年穿得灰撲撲、臉色僵冷嚴厲的尼姑。那間庵堂不收村民香火供奉,不允許村民進去上香禮佛,裡頭的尼姑們也從不與村民往來;庵門長年緊閉,若有人好奇地想去打探一番,還會被厲聲驅趕。據說那庵裡不時傳出女性淒厲的慘叫與哭嚎,於是鬼廟之名在山下四個村子裡暗暗流傳。對所有小孩兒而言,慎嚴庵這種地方,是比墳場還要恐怖的存在。
「老嬸,那是間尼姑庵,就算……裡頭有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也與我們無關啊。我聽翠花嫂說原本負責幫慎嚴庵做活兒的那兩個婆子好像犯了什麼錯,被庵裡辭退了。招工的消息才剛傳出點風聲,已經有好些人想去謀這份工了。想來月錢與糧食是不會少的。」白家娘子溫和的聲音裡有滿滿的期待。
「你可別要錢不要命。你不知道,幾年前有個李家村的婆子在裡面沒聲沒息地消失了,官府沒派人來追究不說,李家村的村長與村民跑去討個說法,最後居然拿了幾兩銀錢了事,一條命就這樣算了。白家的,你就算不愛惜自己的命,也得想想你家小雲才六歲,可憐她四歲沒了爹,就指著你將她養大成人了。要我說,最穩妥的,自然是找個漢子嫁了。老嬸不會害你的,你瞧,這次這個大豐村的,可不是頂頂的好條件嗎?這人的身家條件,就算要娶個大閨女也是使得的,偏他就中意你,請我來說媒,這次你可別推了啊。」
「我已經說過不想再嫁人了。老嬸,我是說真的。」
「白家的……哎,你家老白反正是沒了,我就不叫你白家的了,直接叫你順娘吧。我說順娘,你怎麼這樣一根筋不肯動轉啊?你也不想想這兩年幸好沒遇著荒年,村長家才有那麼點餘力接濟你們,不讓你們饑一頓飽一頓地撐到現在還喘著一口氣。可你也不能就此指著那點救濟糧過一輩子啊!你家老白沒田沒地的,這一撒手去了,你們母女可不就等著活活餓死嗎?平常你拚命給人做衣洗衣、到田地裡去當幫工,忙死累活一整天也掙不到一天的口糧。這樣的日子,哪天是個頭啊,你到底在固執些什麼啊?就算老白待你好,你感念他的恩義,這恩義總抵不了飽吧?我想老白地下有知,也希望你再找個好人家,好把小雲養大不是?」王家老嬸一點也不給白家娘子說話的機會,滿肚子的話就這樣呱啦呱啦地傾口而出,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樣。
實在不是王家老嬸愛發牢騷,這白家娘子的媒人錢也太難賺啦!
「老嬸,我……」白家娘子仍然沒有被說服,她溫和的臉上滿是歉意。「我很感激村長以及大家的幫忙,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自力更生不再麻煩村裡,所以我會跟翠花嫂上山;如果小雲爹在天上有保佑的話,或者,我們母女倆就此有個安穩的活計,讓我能將小雲給養大……」
「順娘,你怎麼都說不通啊!就算你不怕沒命,真在那鬼廟謀到差事,那又能做多久?十年二十年?那然後呢?你沒兒子,將來誰給你養老送終?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也從來沒見過娶媳婦還順帶讓丈母娘過門的。就算大豐村那樣不缺糧食的人家,也不會願意的。你還指望你家小雲養你嗎?你要是這樣想,就是在害小雲嫁不掉!」老嬸被順娘氣得都上火了。
「您別生氣了,是順娘不好,不知好歹。老嬸,您喝口水吧,這水還溫熱著。」
「不喝了。我多喝一口,你家裡就少一口,你們母女倆沒三兩力氣,還得跑大半個村子去東邊挑水。老嬸家裡也窮,幫不了你什麼,但讓你少挑點水還是可以的。哎,我說,那個大豐村想娶你的那個漢子,家門一出去不到半里地就有一條清溪,可好了。我說,你真得好好想想,尤其當你挑著水走著七八里山路時,更應該想。」
遊說未果,王家老嬸也無意多留,又拉著白家娘子叨叨絮絮好一會才離開。
白家娘子才關上前門,轉身就看到女兒小雲站在後門定定地望著她。
「小雲,餓了嗎?灶裡還有一顆土芋,你去吃了吧。」白家娘子溫聲說著。
「阿娘,你想要生兒子嗎?」小雲問。
「不想。」白家娘子笑了笑,走到女兒面前,摸摸她光溜溜的頭顱,笑道:「希望來春你的頭髮長出來是黑色的。」
小雲甩了甩頭,把娘親的手給甩下去。她不喜歡人家碰她的頭--尤其是光頭。村裡其他女孩兒就算爬了滿頭蝨子,也沒人會給剃光光的。剃光光這種事,只有男孩才會有。但小雲的娘總是有不同的想法,至少,她認為將滿腦袋的頭髮剃光,是對付頭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在這個缺水洗澡、沒藥水可除蝨的地方,白家娘子只要一發現女兒頭上長蝨子了,定然翻出白老爹當年的剃鬚刀,二話不說將女兒的頭髮剃光。
所以六歲的小雲已經懂得淡定面對人生的抉擇以及體會人生的無奈--被剃光頭,然後躲在家裡不出門;或,努力讓自己不長頭蝨,只長頭髮。
「為什麼不想要生兒子?」沒有被帶開話題,小雲問。
「難道小雲長大後不想養阿娘嗎?」
「我會養你。」
「謝謝你啊,娘會把你的話當真哦。」白家娘子慈愛地看著女兒。
相對於總是臉色溫和、笑臉迎人的白家娘子,她的女兒小雲就顯得太嚴肅了些,至少她嘴不甜,還不愛笑,更不合群,不太願意跟村裡的孩子們瘋玩;也不知道是否是父親去得太早,且生活過得太苦的關係,總之,小雲是個勤快而不喜玩鬧的孩子。
「我說真的。你不改嫁,不生兒子,我就養你。我會讓你穿沒有補靪的衣服,我會給你買金釵子金鐲子戴,讓你餐餐有大米吃有肉吃。我會長大,也會長力氣,只要我再長大一些,就能獨個去挑水,每天都把水缸裝滿水,還讓你可以每天洗浴,一天想洗三次都成。」小雲將想像中的好生活一一說出來對娘親保證。
白家娘子只是笑,只是那笑裡依稀帶著點淚光,一雙被無數粗活給摧折得枯瘦粗礪且裂口斑斑的手,生怕弄疼女兒的嫩臉,只敢小心輕撫著。
「阿娘,我會做到的。你且看著!」六歲的小雲以發誓的語氣重重地道。
所以,阿娘,不要去當別人的婆娘,也不要去當別個孩子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