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城內,人聲鼎沸,商販喧囂。
他沒想到,這個距離京畿數百里的地方竟然也有如江南富饒之地一般的繁華景象。
來人穿著一身墨蘭色的長衫,手上輕搖折扇,咋看去風姿卓越,氣度翩翩,一路之上引來不少女兒家的羞澀張望,卻都在見到那張帶著面具的臉時失望回轉。
兗州乃中原邊陲,臨近西南邊疆,故來來往往的商旅頗多,奇裝異服之人也多,瞧他這副裝扮,眾人也只是驚奇一二,再無其他觀望之意。
但見他瀟瀟灑灑地便步入兗州城內最大的茶樓——天香樓,埋首於櫃檯上正撥弄著算盤的老者聞聲抬頭,看見來人也放下手中的活計,與他熱絡起來。
「吳掌櫃。」
「喲,是金先生,有段日子沒來了,這堂子裡的生意都少了不少。」
吳掌櫃丟下算盤,趕緊跑到來人面前,別人許是不知曉,他卻明白眼前的人可是他的搖錢樹。
兗州人別的不愛,就愛喝喝小茶,在茶樓裡聽聽說書。
茶樓的茶哪裡不都一樣,難道說為了幾個銅板還非得取西池的泉水沖雨前的明井麼?天香樓之所以能成為兗州城內最大的茶樓,靠得並非茶沖的比別家的香醇,而是在裡面說書的先生。
每年,天香樓的老闆都會遠赴各地去請當地久負盛名的說書先生,許之以厚金,請到兗州來說上幾個月,眾人圖的便是這份新鮮。這一次,老闆請來的是京畿內最為有名的說書先生金先生。聽說只要他一說書,京畿內不管男女老幼都統統齊聚茶樓,前些日子被老闆請來,也在天香樓說過幾天,那次第,嘖嘖——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多。
本以為定是會大賺一筆,幾天之後,金先生說家裡有急事要處理,只給老闆留了一句半月後回來就消失不見。這不,老闆正令吳掌櫃算算重新請一個說書先生要花多少銀子。
吳掌櫃一邊為金先生領著路,一邊朝身旁的小二使過眼色,示意他趕緊去稟告老闆,免得老闆還在憂心忡忡金先生的不歸。
「吳掌櫃不用勞煩,我去收拾收拾,今天便可以登台了。」
吳掌櫃聽著金先生的話語,心中自是樂開花,他早一日登台便早一日賺銀子,面上卻對著笑容說道:「金先生一路奔波,還是好生歇息了來,登台這事兒不忙不忙。」
他臉上的假笑豈能瞞過金先生,那廂點頭哈笑地一路討好,這廂輕輕微笑疏離對方的熱絡。雙方推來讓去,最終還是定下今日重新登台。吳掌櫃匆匆忙忙地吩咐小二將後台裡擱置的板子抬到門口,不一會兒兗州城內便傳遍了金先生重新登台的事兒。
還未等到華燈初上,天香樓內便是滿滿地都是人,前排坐著的自然是城內的大戶,出來大價錢包的桌,錢少的便花上幾錢銀子或與他人一桌又或蹲在哪個角落裡,等著金先生的出現。
這樣的盛況也只有在天香樓,也只有在金先生說書的時候才出現。其他的說書先生有的也不服氣,那位京畿來的也不過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憑什麼就能有那麼多人的喜歡?不服氣的約上同伴也曾悄悄地去聽過幾次,邊聽邊腹誹道:「也不過就是些宮闈舊事,偏偏這些人就愛聽!」
話是這般說,次日不也又去了。
這位金先生說的是先皇后德睿皇后的故事,而這位德睿皇后正是出自兗州的柳氏家族,至今城外還有皇后湖。
她不過一介浣衣局的罪奴,卻登上母儀天下的高位,卻突然暴死宮中,引來許多的傳奇。坊間流傳她是因為與人通姦而被先皇抓個正著,於是悄悄處死;也有人說她是因為嫉妒今秦太妃的得寵,憤而跳湖……總而言之,對於正當盛年的皇后突然暴斃,人們總是賦予很多的想像。
天香樓金先生要說的正是這位充滿著傳奇色彩的德睿皇后,怎不叫兗州城的人趨之若鶩呢?
他在台上,依舊沒有取下面具,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極為悠閒地一抖,扇子便應聲而開。扇面上淡淡薄霧的山河,一輪紅日若隱若現,左上角似還題有字樣,但太小了無人能看得仔細。
喝一口茶,這廂便開始說了起來。
「話說,這位德睿皇后也是個善解人意的主兒,見眼前來人衣著不凡,便低低地應了聲。你們猜,這位來人是誰?」
金先生趁搖頭晃耳之間,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遍台下的聽客們,見眾人均露出茫然又急切的神情後,才慢慢地端起茶杯,準備歇口氣。
這本是說書人常用的法子,說到精彩時必定有所停頓,以便引起聽客們的興致。
眾人見他這副慵懶的模樣,心中發急卻又無可奈何,只盼望先生能早點休息完了,繼續說下去,千萬莫在此處停住,明日再講。
正當茶樓裡異常安靜時,一聲輕哼清清楚楚地傳入金先生的耳中。他在天香樓說過幾日,名聲卻早已經傳遍整個兗州,單看今日重登檯子的場面便略知一二,此時這聲冷哼莫非是在質疑他?
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微笑,朝那輕哼聲處看去。
一班聽客中,左角處赫然端坐著兩名出眾的女子。紅衫女子圓潤稚嫩,一派嫻雅舉止,顯得平易近人,在她身旁的綠衫女子卻是不一樣,端的是一雙秋水剪眸,蛾眉皓齒,艷如桃李,卻又冷若冰霜,流轉的目光之中更隱隱有不屑,恰似那一朵孤傲的雪梅獨自開放在冰天雪地之中。
恍然間,竟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她……
「接下來呢?」聽客們等不及先生的走神,紛紛叫嚷起來。
台下人群的喧鬧,他聽在耳裡,雙眼卻看向綠衫女子。目光轉動,心中主意已定,他突地起身,朝她拱手作揖,言語道:「既然小姐不屑小人的評說,下面的還望小姐多加指點!」
一般大家閨秀怕是故作清高地走了,但那綠衫女子揚起頭,依舊輕蔑的神情答道:「不過是女子被辜負的故事而已,又有什麼好指點?」
說罷,顧不得紅衫女子的不樂意,她拉起便一同朝大門走去。
店小二哭喪著一張臉,跟在她們身後叫道:「劉大小姐,您還沒給茶錢!」
紅衫女子聞聲,停下腳步,欲從錢袋子裡取錢,卻教綠衫女主攔住。她挑釁地望著台上的金先生,大聲說道:「故事說成這樣還好意思要茶錢麼?說個書都不敢摘下面具,莫非是朝廷逃犯?」
此聲一出,眾人嘩然。
店小二進出不得,回頭看向吳掌櫃,但見後者的臉黑得跟包公似的。
「各位不必驚慌,金先生是從京畿請來的,若真是朝廷逃犯,那他的膽子也太大了些。劉大小姐是什麼樣的人,大家都知道,請繼續聽金先生說書吧。」
眾人想想,也贊同了吳掌櫃的話。天香樓在兗州城也開了十幾年了,不會出這樣的簍子,倒是那位劉大小姐向來刻薄,怕是為了貪圖那三錢茶錢而故意說出來的話。
金先生藏在面具後的笑容一直未減,身旁悄然有人輕言道:「爺,要不要除掉那女子?」
他搖搖扇子,輕輕地搖頭。
除掉她?
雖然不是想像中的嫻靜性子,但還真真地更有趣,只是這個人真的是她嗎?她又是真的活著嗎?
那眉眼,那唇角,無一不透著趙夫人的影子。
靜霜,真的是你嗎?
是你可憐我,於是重新回到人間來與我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