鈭齋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去戳了戳眼前的肉團,咦,它會動。
今日是御史大夫趙長平家小姐的滿月酒,早早地,德睿皇后就帶了鈭齋前往觀禮。大人們都在前廳裡熱鬧,說是熱鬧其實也不熱鬧,趙長平身為二品大員,卻娶了京畿第一名妓梅香為元妻,惹來眾大臣的心懷怨懟。偏偏他素以忠言直諫聞名於世,且為人剛正不阿,眼下朝裡宮裡帝派與後派正爭得你死我活,他卻不偏任何一方。
他夫人不知何故,入了德睿皇后的眼,不僅力排眾議封其為二品誥命夫人,還親口許下這一位剛滿月的趙府大小姐為永王鈭齋的正妃。京畿內外,誰人不知德睿皇后掌權二十年,勢力根深蒂固,雖膝下無子,但自幼將永王世子鈭齋接在身邊養育。永王在世子二歲時便撒手人寰,不足一年德睿皇后便下旨,將永王的封號給了世子鈭齋,更著令帝師夏重華親自教習,就連今上唯一的皇子鈭謙都無此殊榮。明眼人都清楚,以永王如今的恩寵,將來怕是要問鼎九五之尊的。而此刻許下的這位趙家小姐,指不定就是日後的母儀天下。
且道趙大人是後派,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朝上公開進言,稱德睿皇后本是婦人,不應插手朝政之事。親後一派聽他這話,紛紛不待見於他,而親帝派因其夫人備受皇后喜愛,早將其視為後派,更是不相往來。故今日滿月酒,趙府中賓客卻不甚多,皆是一些左右鄰居及平手受過趙大人恩惠的小老百姓而已。
當德睿皇后攜永王出現在趙府時,不出意外的引起一陣轟動。人們爭相守在趙府門口,想一睹這位手握天下實權的皇后娘娘。
德睿皇后倒不甚計較,囑咐趙梅香在庭院內多開出幾桌酒席,讓來看熱鬧的人們都進府喝小姐的滿月酒。不過到底人多,遂令梅兒帶鈭齋去了後院,趙府小姐的閨房。
它還在動,鈭齋趴在床邊,看著床上用紅緞子裹起來的物事,又好奇地伸手一戳。這次倒好,他的手還沒伸到,肉團便「哇哇」大哭起來。
「小王爺!」梅兒無奈,對著他乾瞪眼,轉身將床上的肉團抱了起來,輕聲地哄著。
無趣,鈭齋跟著轉身,望向門外,縱使院深也隱約聽到前院的喧嘩。無知的小民,他才不要和他們那些人混在一起,吵吵嚷嚷,比見到鈭謙還煩人。
肉團彷彿是餓了,黑圓的雙眼瞅著梅兒,一直「哇哇」地哭著,哭得過時還似乎喘不上氣。梅兒擔憂地看看前方,這個時辰剛開席,怕是夫人還來不及回來,偏偏小姐眼下是餓得厲害,教她如何是好?
「是餓了嗎?」門外傳來心急的問聲,趙梅香算好時辰,怕是女兒餓了,本未料到德睿皇后會駕臨,這招呼眾人失了時間。急急忙忙地朝後院趕來,還未踏進門便聽得嬰兒的哭聲,那一聲聲的哭鬧,似用盡全部的力氣,叫她做娘的心裡哪裡還忍得住。
顧不得禮儀,她匆忙入屋,將女兒接到自己懷裡餵食。
鈭齋也不見怪,皇后擔憂他的身體隨母體受了損害,直到現在還留有乳母。
肉團在趙梅香的懷裡,有了吃食便不再哭鬧,眨巴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小手握成拳頭搖搖晃晃。
鈭齋撇撇嘴,還以為趙夫人的女兒一定就像趙夫人那般美麗,誰料想會是這麼個丑不拉幾的皺著皮的小肉團。他應該去跟皇后娘娘說的,他不要娶這個丑肉團。
「誰又惹你這個小祖宗了?」德睿皇后跨入屋內,就看見這個小祖宗一直在搖頭,按住心裡的好笑,柔聲問道。
鈭齋見皇后到來,頓時底氣十足,轉身指向趙梅香懷裡的肉團說道:「梅兒說那個丑肉團就是我的王妃,娘娘,我不要那個丑肉團,它一點都不像趙夫人,我要趙夫人。」
「說什麼胡話呢!」德睿皇后聞言不禁出言喝斥道。
梅兒聽他的話,摀住嘴偷笑,就連給女兒餵食的趙梅香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鈭齋被皇后訓斥,眼睛一紅,委委屈屈地似要哭出來。皇后素來寵他,甚少這般訓斥他。
「好了,」見他那般委屈模樣,德睿皇后心中一軟,輕撫著他,柔聲說:「孩子剛出生都是這般模樣,再等上十五年就會出落成趙夫人那般的美麗,到時候怕是你愛不釋手了。」
「真的?」聞言,鈭齋揚起頭,見德睿皇后鄭重地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望向吃食的嬰兒,露出燦爛的笑容,又眼巴巴地守在她的身邊。
本來正吃食的嬰兒,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到來,竟然探出頭來對他「咯咯」的笑起來。
「小姐也喜歡王爺呢。」梅兒瞧眼前場景,輕口道,讓屋裡眾人都笑了起來。
「她可有名字了?我的王妃我總不能叫她『丑肉團』吧!」鈭齋一副小大人模樣,一本正經地問。
趙梅香搖搖頭,答道:「夫君想了許多名字,還未有合意的,暫時就這般擱下了。」
「不如齋兒取個名字,合著都是你的王妃。」德睿皇后趁機打趣道。
鈭齋頓時搖頭晃耳地想起來,想了許久突然轉過身,對德睿皇后和趙梅香說:「近日夏師傅教了我一首詩《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如……不如就叫靜霜吧。」
「趙靜霜……」德睿皇后低聲念道,倒是好名字。
「王爺果然聰慧過人。」趙梅香也甚是喜歡這個名字,隨即便對懷中的嬰兒說道:「靜霜,趙靜霜,娘的乖女兒。」
書房內,鈭齋端坐在椅上,小小的身子還不足椅子的高度,兩條小腿隨著主人的背誦而晃晃悠悠。
夏重華滿意地看著堂下的鈭齋,他教習永王已有一年有餘,殿下雖只有五歲,卻已學會三字經,念其年幼,他只好選了一些簡單的古詩詞來教授。若是皇后嫡出,怕是穩坐太子之位,可惜並無先例,皇帝有子嗣的情況下立侄孫輩為儲君。但皇后娘娘已然勢在必行,陰沉沉的天怕是又一番變故。
「師傅,夏師傅……」鈭齋連聲喚他,將他驚醒回來。
「何事?」他收斂了思緒,慈愛地看向鈭齋。
「夏師傅,我為我的王妃取了個名字,喚靜霜,趙靜霜。」鈭齋想起當初皇后的讚賞之色,頗為自豪地說。
「靜霜,確實是個好名字。」夏重華欣慰地看著鈭齋,這孩子到底聰慧過人,才智過人。
「啪」一聲,打斷裡面師徒二人的教堂,鈭齋回頭看看身後的雕花窗戶,皺皺眉。自己摸索著下了椅子,走到夏重華面前,規矩地行禮:「夏師傅,今日時辰已到,我還要回去給皇后娘娘請安,您也請休息。」
夏重華點點頭,看見他小小的身影閃出門外,又意味深長地看向他位置後面的雕花窗戶。
「不要跑!」鈭齋出門就拐向一方,追逐至窗戶外,連聲叫著前面躲閃的孩童。
那孩童大抵七八歲的樣子,自然比他胖乎乎的身子行動要矯捷得多。
「你給我站住!」眼瞧前面之人就要消失在轉角處,鈭齋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想也不想地朝前面砸去。但聽得「哎喲」一聲,知是砸中了他,遂興奮地提著裙擺朝前面跑去。
鈭謙揉著自己的腦後,眼神裡一閃而逝的肅殺之意。他知道,是身後的鈭齋砸中自己,他卻不敢多置一詞。
「喂!我叫你不要跑,你為什麼還要跑!」眼前的小孩粉妝玉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惡魔。鈭謙決定不予理會,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喂!」見他不理自己,鈭齋憤怒地握緊小拳頭,衝到他身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踢打去。宮裡宮外,都知他是皇后恩寵的永王,哪一個奴婢敢對他不敬,偏偏這個鈭謙總是對他愛理不理。明明老是偷到書房後聽他上課,被他抓住還這般耀武揚威。
鈭謙任由他的踢打,雙手在長長地衣袖內悄然握緊了拳頭。暴戾之色逐漸染上雙眸,他恨,亦不得不恨。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本該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是宮裡人人追捧的小主子,但他的一切似乎都被身後這個驕縱的小孩奪取。他的母親只是父皇偶然酒醉後臨幸的宮女,縱使誕下他,也不過成為正四品的妃,莫說貴妃,連四妃之位都不曾撈到一個,反而是不受帝寵的德睿皇后穩居深宮,不曾生育的秦螢秋進封為賢妃。父皇根本就將他隨意丟在宮裡,任他們母子自生自滅,而他的母親楊妃一年前被德睿皇后冤稱得了疫症,抬出宮去不久便死在廟宇中。就連最後一面,母親的最後一面,他都不曾見到。而身後這個小孩,雖雙親已失,卻擁有德睿皇后的寵愛和眷顧,他的一切都是被這個孩子奪去的,如果沒有他……
如果沒有他……一切是不是就會變好了。
他緩緩轉身,身後的鈭齋顯然沒有感覺到聚攏的殺意,還在為之前他的不理睬而踢打他。
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哪裡經得起他的手勁。他掐住鈭齋的脖子,他粉撲撲的小臉慢慢地變得青白,胡亂瞪著的小腿也漸漸僵直。如果沒有他,父皇就會多看他一眼,德睿皇后還能拿什麼跟他爭太子之位!他才是天下的儲君,他才是被眾人捧在手心上疼的人!
「放……開……我……嗚……」鈭齋沒料到他會突下殺手,他腦袋裡早就沒有任何主意,只能胡亂地揮動著雙手雙腿,困難地吐著字。
「你在做什麼!」突然傳來一聲厲喝,趕到的瑞春見眼前的場景,幾乎失了半條性命。永王被謙皇子掐住脖子,抵在紅牆之上,永王的臉都已經變青白了。
她扳開鈭謙的手,狠狠地瞪向他,又將鈭齋抱在懷裡,著急地拍著他的小臉。
「咳咳……」鈭齋大口大口地吸了幾口氣,雙手環在瑞春的脖子上,哭嚷起來:「春……春……」小小的身子禁不住發抖。
鈭謙冷冷地掃過二人,拍拍手,鎮定地慢慢走去。
瑞春瞧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背脊上忍不住一陣發涼。雖然憐惜他小小年紀,孤苦無依,但方纔那一幕,他的眼神滿是肅殺之意,和那個人的眼神如出一轍 。
「春……春……」鈭齋畏縮在瑞春的懷裡,他何曾遭受過這般的待遇,渾身被嚇得顫抖不止。
瑞春輕歎了聲,一邊抱他起來,一邊輕拍著他的身子。「王爺,趙夫人帶靜霜小姐入宮了,今日是靜霜小姐的週歲,娘娘特地在宮裡為靜霜小姐安排抓周,就差您沒到了。」
「靜霜來了麼?」緊抓著瑞春的衣襟,聽到靜霜的名字,鈭齋的臉上稍微有了血色。
「嗯,來了。可不是王爺當初看到的『丑肉團』了,小姐像極了趙夫人……」隨著瑞春的碎碎念,鈭齋漸漸平復了心情,回到棲梧宮時臉上恢復正常的色澤。
「靜霜……靜霜……」從瑞春身上掙扎下來,鈭齋在棲梧宮裡四處找著趙夫人的身影。
轉進裡屋,便看見並了兩張平時的桌子,上面鋪著軟軟的錦被,盡頭擱置滿了不少新奇玩意,更有繡花簍子、紙筆之類的日常用品。桌子的這頭趴著一身紅緞的小孩,她正四處張望。
「你……他是靜霜?」已有一年不見,當初的醜肉團眼下已長開了些許,雖還是嬰孩模樣,卻有了傾國之姿。德睿皇后當初確實沒有騙他,想必再等上一段日子,她真正成人的時候定是和趙夫人一樣的美麗。鈭齋想及此,臉上堆滿了笑容,湊到小孩面前。
趙梅香見鈭齋到來,與梅兒行禮,便拍著靜霜的小屁股。本是看好了時辰,偏永王未到,無法舉行抓周,此刻便要著急趕時辰。
靜霜無故挨了母親的打,本來小嘴一噘,想要哭出來的,誰料想偏頭看見鈭齋,又「咯咯」的笑起來。
德睿皇后牽了鈭齋的手,站在桌子的盡頭,見他好奇地打量。宮裡除他之外再無更小的孩子,也無舉行過抓周,他自是不懂。隨即便低下身來解釋:「小孩滿週歲時都要舉行抓周,桌子上的這些東西,若是她抓住哪一樣,長大後就會專攻這一樣。」
「原來是這般。」鈭齋點點頭,又對跟隨在身後的瑞春說了句。瑞春領命轉身進了寢殿,皇帝向來不會留宿棲梧宮,鈭齋年紀尚幼,於是皇后自小就帶在身邊。
靜霜搖晃著胖乎乎的小身子,一會兒抬頭「咯咯」的笑起來,一會兒又東張西望地停留下來。
鈭齋見著心急,不停地回頭看瑞春。難得盼瑞春出來,連忙拿過她手上的撥浪鼓,在桌子的盡頭輕輕搖了起來。
「這是何物?」德睿皇后在他身邊,瞧得仔細,這撥浪鼓看起來和一般的撥浪鼓差不多,但那鼓面上竟然多了歪歪曲曲的筆畫,再仔細看才發覺是一張笑臉。
「是殿下為靜霜小姐準備的週歲禮物。」瑞春嘴角含笑地對德睿皇后及趙梅香說道,引來二人的低笑。
靜霜聽見前方的鼓聲,又瞧見鈭齋,當即不再四處張望,瞅著前面就爬去。
快到盡頭,只瞧她對眾多物品都看看,卻不伸手,眾人著急卻也只有耐心的等待。忽而見她抬起頭,朝鈭齋「咯咯」的笑,然後伸出手,竟是要他相抱。
這倒真是奇了,梅兒不如瑞春老成,當下便笑出聲來:「原來小姐抓周是抓了個相公啊。」
殿內聞言隨即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