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泓登基的第一個春天,鏡湖邊的桃花開得極為絢爛。自我搬到龍乾殿後還沒有能像從前一樣可以尋個好天氣,在湖邊看著桃花開,看著柳絮飛,讓心隨之平靜下來。
他的登位並非是平穩的,眼看著各地因災荒而出現的流民與起義好不容易暫時安撫下來,夏重華這只潛伏的老狐狸又很快地糾結了兩個州的兵力,借用被軟禁在金翹宮的前太子昱景的名義來聲討昱泓的名不正言不順。
我與昱泓連夜召見了馬寅徽和顏敬亭及凌家少將到宮裡商討,眼下鈭謙長時間處於昏迷狀態,就算搬他出去也是加重了旁人的猜測。自古以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險棋,就是先將夏重華斬殺於鬧市中,後者由凌家領兵出征,定要殺盡那些別有心思的人。
馬寅徽本還欲對昱景斬草除根,我終究沒有答應,無論如何他總喚過我一聲「姨娘」,我又如何狠得下心讓他年紀輕輕便命喪黃泉。待夏重華的風波一過,我又遣人將靜安太后送到原秦太妃所居住的佛堂去,她一直以心慈向佛而自居,我如今就讓她徹底地向個夠!
已然雙手染血,又何必在乎多不多出一兩樁來。
剛到春天時,我下旨因災荒之年將一部分差些足歲的宮人都放出宮去,趁機更換了宮裡的人手安排。喜樂依舊穩重他的總管之位,而素來對我不喜的喜福被調往北苑,他喜鬧,我就讓他嘗嘗孤獨絕望的滋味。清秀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成為錦華殿的管事姑姑,我本欲送迎福出宮,她卻拒絕了我,央求留在浣衣院。
「娘娘,奴婢自幼長在宮裡,奴婢的家就是宮裡,除了這裡奴婢再也沒有去處。浣衣院雖苦,但遠離宮裡的紛紛擾擾,對奴婢而言卻是一處世外桃源。奴婢曾經欠娘娘的,奴婢已經還了,還望娘娘成全奴婢。」
我看著她垂首慢慢從我面前退了出去,夕陽的餘暉灑落在她的身上,泛著異樣的光芒。
她與我從前的那些恩怨,早已隨著江嫣的死去而消散,我已分不清到底是她欠我的,還是我負了她的。
我站在龍乾殿的殿門前,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偌大的宮裡鴉雀無聲,彷彿除了我就不再有人氣。我的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恐懼,像當初來到宮裡異樣,充滿了陌生與畏懼。
鈭謙的病終究沒有拖過春天,猶記得那夜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
早起的時候,清秀採摘回來的花枝上還沾著水珠,白玉石板也被沖刷地乾乾淨淨。
我如往常一般,將藥水小心翼翼地端進內間。
鈭謙躺在床上,臉色已沒有正常人的血色,而是蠟黃一片,曾經意氣風發的翩翩郎君已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我將藥汁放在唇邊吹了吹,才遞到他的嘴邊。照例的,他喝不下任何的藥汁,都是在嘴角邊就流了出去。
他如今早就是藥石無靈,是我固執地還給他喝著藥。這樣恨著的鈭謙,頻臨死亡的時候我突然不想他就這般死去。我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消失了,於是就連這個恨著的人都希望他能就這般活著,讓我還覺得,其實我也不是孤單地一個人。
藥汁照舊從他嘴角流了出來,我將藥碗放到一邊,挽起衣袖為他輕輕擦拭著。
「平萱……」
聲音微弱,我停下動作,屏住呼吸俯在他胸前,側耳傾聽,卻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看來是我聽錯了,我自嘲地笑著抬起頭。
許久不曾睜眼的他此刻正睜著眼,凝望著我。
那雙眸子還是如深潭般,讓我尋不到根底,不知是夢還是真。
「平萱……」他掙扎地從錦被裡抽出乾枯的手,顫顫巍巍地遞向我。
瞧他的這副神情,我心裡有些瞭然,怕就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了。我冷冷地看著他,隨他如何艱難地伸出手也不肯去接。
「平萱……是朕……對不起你……你會原諒朕嗎?」
此刻這樣說算什麼呢?我早已雙手都沾滿鮮血,我早已失去了一切!
「如果有來世,朕會好好對你的。」
見我不曾去接他伸出的手,他眸中沒有任何掩藏地展露著失望之色。「平萱,來世,朕一定會好好愛你的,再也不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他說的真切,我卻突然笑起來,「哈哈……你以為來世就能彌補今生的過錯嗎?」
「朕最愛的人是你。」
他從枕頭下翻出一塊東西來,遞到我的眼前。我疑惑地接過來,他的枕頭下還藏著這樣的一包東西。在他的注視下,我緩緩地打開外面包著的布,待看清裡面的東西卻心一驚,讓裡面的東西隨之落下。
那潔白如新的錦帕上,歪歪扭扭地繡著不像花兒的花兒。
那是我少女時期的夢想,是我的寄托,我竭盡全力地想將我最美好的一面奉獻在他的面前,讓他知道我的好,從此帶我遠離劉府,遠離兗州。
我以為他早就丟棄,沒想到他還收著。
「平萱,你該相信朕對你的心了吧。」
我「啪」地打開他想要握住我的手,將一旁放著的聖旨摔到他的身上。「這才是你對我的心,死到臨頭了,你還想利用我嗎?」
他看見聖旨,猛然間臉色大變,幾乎語不成調。「這……朕不是那個意思……朕不是。」
「不是?」我打開聖旨,放到他的面前,指著上面的字說道:「陛下早就憂心我與昱泓會篡位,於是準備好這道聖旨交給馬寅徽,假如真有此事發生,你便要我們母子死無葬身之地!」
「朕並非……並非那個意思……咳咳……」他滿目地驚慌,我從未見過的恐慌。「朕只是擔心……擔心你不肯給寄柔母子一個好下場!」
「是的,你一輩子都在拿我當寄柔的擋箭牌,對我說會對我好,會寵我,要我相信你的心,而事實呢?」我搖搖頭,淒然地笑了。「事實上,你從未信過我,你也從未放下過對我的算計。這就是所謂的愛嗎?如果是的話,我寧願不要。」
「平萱……」他欲解釋,我拂開他的手,起身朝門外走去,任由他在身後呼喚著我的名字。
一旦昱泓登基,就要馬寅徽對我們母子殺無赦。
當馬寅徽朝昱泓投誠時,他奉上給我們母子的見面禮就是這份密旨。他直到最後都還留了這手,我抬頭看著門外天空的白雲朵朵。
「我不是劉平萱,」我在門邊站定,轉過頭冷眼瞧著已然滾落在地的鈭謙,淡淡地說道:「我是趙靜霜,鈭齋從小就定下的妻子,趙靜霜。所以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我都屬於鈭齋,永永遠遠。」
他明顯地錯愕了一下,就那般就地看著我。
泰安元年,太上皇薨逝於龍乾殿。
泰安二年,凌太妃病逝於宜蘭殿。
茫茫大雪,我伸出手,翻飛的雪花有些調皮地落到我的掌心裡,一瞬間就化成了水。
我閉上雙眼,耳旁似乎回想著若有似無的簫聲,一如從前的那般,就連雪裡都藏著鈭齋的味道。
我為你報仇了,你看到了沒有,鈭齋。
回應我的,不過只永王府一地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