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私下問過她,知她原名叫蓮蓉,今年十五,是郊區一戶農莊裡的孩子。因家裡姐妹過多,不好養活,所以便把年紀最大的她送入宮來做奴才了。
只可惜,秦殤始終不懂我。
他以為,什麼人都能代替。
采兒是,子初也是。
可惜那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蓮蓉。」我低低叫了一聲。
「娘娘,您還是叫奴婢采兒吧,奴婢怕叫皇上聽見了不高興呢。」她有些驚恐地回話。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
「采兒,你嚷嚷什麼呀?大老遠就聽你像只雀兒似的嚷個不停。你小心讓冷靜瞧見,定又說你沒規矩,瞪著你了。」馨如端著一壺熱茶徐徐走入亭中。
蓮蓉,該叫她采兒。
采兒吐吐舌頭,笑道,「娘娘,奴婢剛從御花園走過,聽幾個宮女說,四王爺回來了。」
「碰。」
「娘娘。」
「沒事。」我揉揉撞疼的膝蓋,勉強笑笑。
「就你嘴碎,去吧去吧,別在此饒舌了,那都是爺們兒的事,你甭嚕囌。」翠心揮了揮手,趕蒼蠅似的趕著采兒。
采兒嘟噥道,「我也是無意中聽說的嘛。聽人家說,四王爺驍勇善戰、足智多謀,好厲害的,采兒以前從沒見過他,所以好奇嘛……」
「采兒,你還聽說什麼了?」我擱下筆抬頭問她。
「哦,聽說四爺是昨兒夜裡回府的,他連夜拜祭了太后,哭得好傷心,似乎引發了舊疾,咳血了呢。」
我一手掩住唇,目光驚疑不定,「咳血?」
「嗯。聽說四爺在大戰中受了重傷,還未痊癒便馬不停蹄趕回都城來了,身體狀況似乎很不好。」
這個笨蛋!我心內一揪,默默握住了右拳,不自禁蹙起了細細的長眉。
「蓮……采兒,沒有了麼?就只有這些?」
「娘娘。」翠心輕輕扯了我一下,目光向馨如處一瞟。
我立即會意,沉下臉,「馨如,你在這裡幹什麼?」
「奴婢替娘娘燙了壺熱茶。」她笑嘻嘻地湊過臉來,抬起白淨玉手替我斟了一杯茶,「這是大蒙國前年進貢的上等鐵觀音,皇上……」
「啪!」我冷下眸,隨手一掃,茶壺杯盤盡數掉落於地。
「娘娘。」亭內亭外的奴才們統統跪了下來,惶恐呼叫。
「陳馨如,你是沒聽懂本宮的話還是故意裝作不懂?」我站起身,怒氣沖沖地逼到她面前。
「娘娘……」馨如向後退縮了一步。
「從今日起,你不用在我身邊侯著了,你去陳婕妤那裡伺候即可。」
「可是皇后娘娘……」
「住口!」我狠狠一瞪眼,「陳婕妤身懷龍胎,前兩日直來跟我抱怨人手不夠,我已經把你派過去了,你怎麼還不走?」
「皇后娘娘,您不要趕奴婢走,奴婢是皇上……」
「你不必用皇上來壓我!」我冷笑著睨她一眼,「這件事,我會親自跟他解釋清楚。冷靜。」
「奴婢在。」
「送陳馨如去瑞福苑。」
「是娘娘。」
「娘娘,娘娘……」馨如哭喊著被冷靜等人拉離。
未幾,小安子匆匆跑來請安,「皇后娘娘,皇上御花園有請。」
「什麼事?」
「奴才……」
「皇后娘娘問你什麼事就直說,不必吞吞吐吐的。」翠心把眼一瞪,衝著小安子怒斥道。
「是。」小安子縮著脖子回話道,「呃,皇上請了四爺與三爺荷花亭小酌……」
我的頭,突然間昏眩了一下。
「娘娘。」翠心焦慮地扶住我。
我搖搖頭,一手緊緊地握住拳,「翠心,扶我起來。」
「是,娘娘。」翠心伸手將我慢慢扶起。
出了亭子,我轉身向屋內走去。
小安子惶恐地拜伏在地,「皇后娘娘恕罪,小安子是奉了皇上口諭,引娘娘前去御花園見駕。」
我死死地捏著拳頭,連指甲深深陷入細緻的手心內亦無察覺。
秦殤要我這個時候去見他,擺明了要拿我向子初示威呢。
我不要去,我不去……
他要拿我傷害他,我不去,我死都不願意去。
「娘娘。」翠心大驚失色地伸手接住我面上掉落的晶瑩淚水。
我忍了又忍,勉強收住心中的傷悲。
「娘娘千萬不可前功盡棄。萬一叫皇上看出破綻,那定要四爺的命啊。」翠心垂著頭,細聲說道,「娘娘,想想採兒,想想太后,娘娘,你一定要振作……」
我使勁捏著翠心的手,藉著她給我全身充上力量。
我奮力逼回眸中的淚水,與她對視了一眼。
翠心抿抿唇,輕頷首。
我轉過身,一臉冷意地凝著小安子,「帶路。」
「是,皇后娘娘。」他如蒙大赦地鬆了口氣。
於是,在小安子的引路下,一行人前後簇擁著我,向御花園前去。
我不可以讓眼淚淌下來,不可以讓他窺破我內心的痛。
絕對不可以!
我抿著唇,咬緊牙關,像一個慷慨赴死的英雄,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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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著一群人穿花繞樹,沿著芬芳撲鼻的花叢一直走。
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之前與采兒、翠心、賢兒等人燒烤的地方。
我回頭望著那片空蕩蕩的地兒,心裡不免沉沉的一酸。
那時的歡樂笑聲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聽不到了罷。
采兒就這樣撒手人寰。
她年輕的生命,為了我而燒成灰燼。
賢兒恨我入骨,把我說的每一句、每一字,都當作空氣,不再理會。
笑也好、歡樂也好、那些美好的回憶,一切的一切,都已湮沒在滾滾的歷史洪流之中。
我抓不住它們,所以只能眼睜睜望著它們在我指縫間流走,眨眼間剝落地乾乾淨淨,不餘一絲痕跡。
采兒走了,子悠走了,媽媽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
「娘娘。」翠心暗暗握住了我的手,「荷花亭即快到了。」
我抬起眸,隨著太監們一聲接著一聲、高低起伏的「皇后娘娘駕到」,整顆心驀地一抽。
亭中三人同時抬起頭,把目光調至我身上。
我拽過垂地的華麗錦服,舉步維艱地挪向前,目光從含笑與我凝視的秦殤面上移過,落在子容端正的肅容上,最終與他鐫刻的眼神,交相接連。
冬日的陽光,淡淡的灑在他那身無暇的白衣上。一束未攏的烏髮垂在身後,飄飄然隨風而起。
他,清減了好多。
我的心微微一顫。
那身純白絲袍,八個月後的今天,穿在他身上時,顯得比平時鬆垮了許多。
他那原本瓷白的面頰添了數分麥色,兩頰微微凹了下去。
或許是重傷未癒之故,連日來的舟車勞頓使得他面色看上去非常疲憊。
不過,他的雙眸還是如此清晰透亮,引人注目。
我擰著小拳頭,心裡抖了又抖。
他瘦了,瘦了許許多多。
是吃了很多苦嗎,還是積勞成疾?
他深沉地凝望著我,目中透著令人琢磨不透的眸光。
是惱恨?還是埋怨?
我的視線已然一片模糊。
我望著他,連日來,積存的相思,使我險些生狂。
我多想不顧一切的衝過去,抱住他,輕聲細語告知他:我想你,我好想你好想你——
可是我不能!
我必須克制住我的情感,將它牢牢地禁錮在心底深處的某個陰暗角落內。
我艱難的別過眼,來不及關上心靈的門窗,淚水便如此沖刷而下。
「怎麼哭了呢?寒兒。」秦殤輕語著走至我身旁,抬手勾過我的腰,一手爬上我淚濕斑斑的臉頰,眸光忽而一沉。
「皇上。」翠心跪在地上,微微抬起頭道,「娘娘適才行經御花園,又想起昔日與采兒的往事,一時感慨才會……」
「傻丫頭。」秦殤歎了口氣,向跪著請安的一眾奴僕揮揮手,「都起來吧。」
「謝皇上。」
「真是個傻丫頭。人死不能復生,有些事,過去了就算了,別再想了,嗯?」秦殤將我攬到身側,兩手捧起我的臉蛋笑著說道,「快把眼淚擦一擦,別讓成王和康王見笑了。」
我扭著手裡的帕子胡亂抹了抹臉。
秦殤笑著扣住我的下巴,劈手奪過我手中的絲帕代勞。
當那軟軟的絲帕落在我臉上時,我忍不住抬起眼睛,目光越過秦殤的肩頭望向子初。
毫無意外的,我從他森然的目光中讀出了無限恨意。
他恨我!
我心口驀一揪疼,情不自禁地掐緊手心肉。
並非看錯,他是真得恨我!
恨我的移情別戀,恨我的水性楊花,恨我的不守諾言,恨我的所有所有!
他的神色間,染著無窮無盡的恨意,看得我心驚膽跳別過眼。
還記得以前每次與子初鬧矛盾,裝哭時,我都很無賴的拿他的袖子抹鼻涕眼淚。
我還說:自家的袖子不好抹,只好犧牲你的。
只可惜,言猶在耳,奈何物是人非。
「康王,朕好像還少你一杯喜酒呢。」秦殤笑著轉頭,「也怪朕性急,沒等你回來就與寒兒大婚了。康王,你平白錯過一場空前盛世,該不會責備朕吧?」
「微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