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處理完國政,天色已見晚了。
李昭南急匆匆回到棲霞殿,殿內暗暗的,李昭南不禁眉一蹙:「為何不掌燈?」
雲兒迎上來回道:「陛下,是皇后不許。」
「不許?」李昭南望望內殿,想想今日,雲兒亦在當場,問道,「雲兒,皇后怎麼了?」
雲兒低著眉,輕聲道:「是……皇后得知了她……再也不可生育一事。」
李昭南身子一震,眉目頓時寒了:「是誰?」
雲兒道:「是……燕妃娘娘。」
燕妃!
又是她!從前在奕王府便極愛搬弄是非,當時仗著孫如妍,可今時今日又是仗著誰?
他握緊雙拳,欲邁步進內殿,雲兒卻叫住他:「陛下……」
李昭南停住腳步,雲兒弱聲道:「陛下,此時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李昭南蹙眉:「為何?」
雲兒低著眼,恭謹謙卑:「皇后性子,此時陛下進去,只恐免不掉大吵一架的,那又是何必,倒不如叫皇后靜一靜心,明兒個再說不遲。」
李昭南心下一思,芷蘅確是這樣的性子,若是那般,卻只怕更傷了各自的心。
他停止腳步,望向窗外,近來的夜空冷沉沉的,因著落雪,天空澄澈了些。
他歎息一聲,又望望內殿,心中想到江沄,怕這一回到果真冤枉了她。
他轉身向殿外而去,雲兒倒是一驚:「陛下,不留在棲霞殿嗎?」
往日,即使,是與芷蘅有些不快,或者因著旁的什麼,不可與芷蘅同宿,李昭南亦是會留在棲霞殿內過夜。
他喜歡在夜晚烹一壺冷香凝露,吃一些精細小點,有時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有時卻會看書到天亮。
從前,她不覺他十分喜歡看書,只是自從北冥回來,他便時常看書到極晚的時候,她便一直伺候左右。
長夜漫漫,便彷彿不那麼長了。
李昭南依然望向內殿,沉聲說:「不了,朕去芙安宮,若是有事,便去芙安宮找朕!」
雲兒心裡一顫,芙安宮,聽說是才來宮中沒有兩日的江沄姑娘所居,莫名的失落,雲兒幽幽低下身:「恭送……陛下……」
李昭南轉身而去。
冷雪濕滑,空氣中更有幾分薄寒。
芙安宮裡,一盞宮燈高燃,宮內並未配宮女內侍,從前,江沄便不喜歡有旁人侍候。
李昭南亦令貼身的內侍留在殿門外。
他緩步走進去,江沄眼未抬,聲先至:「你來了?」
李昭南點頭,只見一盞燭下,白紙一張,江沄素指纖纖,白玉雲毫揮灑,似行雲流水、如雨點湖心。
濃墨沁香,她一行行寫下去,亦不起身、不施禮。
燭光令她長睫似有盈盈珠光,如雪容顏,平靜如同從未曾發生過任何事情。
李昭南走近她身邊,燭色下,她一字一字,清新娟秀裡又有幾許深刻的幽怨。
筆鋒纏綿中有流連之殤,洇墨絲絲裡有眷戀之切。
她微微抬首,淡聲說:「可還記得這詩句?」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李昭南心中一動,此詩為《詩經.氓》的最後一段,你說過我們要白頭偕老,今日老尚未至,已使我心生怨。淇水波濤滾滾卻也有岸,隰河壯闊也看得到邊。當年我們總角會宴,彼此言笑晏晏,兩小無猜,當時你信誓旦旦何其真誠,當時我豈能料到你今日食言。當時的不料,今日既已出現,你我恩情,豈不須至此了斷!
意指曾經的美好承諾,今卻落花隨水。
那些細碎的回憶,倏然清晰。
這首詩,她常常喜歡吟唱,甚至編作了曲,只是,那時候,她從不唱最後一段,只唱第一段——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有一個男子嬉嬉輕笑,懷抱布匹來換取我的絲。實則何嘗是來換絲,乃是前來磋商結婚之事。
昔日的溫柔脈脈換做今宵的冷冷相對。
只將甜蜜作心酸,李昭南長歎一聲:「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
江沄苦笑道:「你與她,也同說過『及爾偕老』嗎?」
「江沄,不要再說過去。」李昭南轉過身,不再看她。
她淡漠的悲傷,卻更傷人。
當年,他不堪追憶。
「好。」江沄淡淡說,「你是來向我道歉的嗎?你的皇后,都告訴你了?」
李昭南不語,江沄卻又笑道:「呵,我忘了,你即使是錯了,也不會道歉,是來看看我是不是在惱恨的哭泣?」
「你不會的,朕知道。」李昭南道。
江沄緩緩坐下身子,點頭說:「不錯,我沒有那般脆弱,禁不得一點打擊。」
她話裡有話,李昭南正要邁步離開,卻被她叫住:「既然來了,不說是來道歉,但至少留下來,與我論一論這詩吧?」
李昭南一怔,隨而轉身說:「你知道,朕不好詩詞。」
江沄低著頭,賞一紙青墨,狀似不經道:「是嗎?你我如今要說上會兒話,怕是借口便要我搜腸刮肚了。」
李昭南眉心略微一凝,江沄依然如此,從不直接表露出她的心事,她希望他留下來,可是,她依然不會直接說。
他都明白,可是面對江沄,老幫主臨死前淒愴的樣貌便令他心中疼痛,他一直認為,是他令他們父女倆未能見到最後一面。
他莫名止住了腳步,低聲說:「便如從前,你說,朕聽著吧。」
江沄淡淡一笑:「不如撫琴。」
李昭南突然感覺疲憊不堪,一天的國事已令他身心疲憊,女人間的爭鬥,他已經不想再想太多。
他點點頭,落座在桌案旁,江沄一襲白衣素裳,柔指纖纖,一曲琴歌,便於這夜色裡幽幽瀰漫了整個宮宇……
………………
及爾偕老:《詩經.氓》:「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意思:本來是希望彼此能夠白頭偕老,沒想到你卻這樣對待,讓我憂傷不已,生活中總有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