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棲霞殿。
華燈初上,簇簇燭光,透過素白絲絹面兒彩繪燈紗,如一朵朵新荷初綻,伴著縷縷暗湧的檀香,飄揚在棲霞殿冷冷夜色中。
李昭南焦躁的踱步,一眾御醫聚集在棲霞殿中。
今夜,整個宮宇震動不已。
棲霞殿楊妃死而復生,當今天子親自將她接回宮中。
棲霞殿已人滿為患。
御醫忙碌的許久,終究由年紀最長的張御醫上前稟報:「陛下,楊妃身子並無大礙,只是腦後遭人重擊,昏迷不醒而已,該不會有礙。」
「你確信嗎?」李昭南望著御醫,龍眸寒光威懾,御醫不禁深深垂首,「老臣確信。」
「你可知,誤診的後果?」李昭南雙手負在身後,緊緊握住,他不否認,他如今似仍舊如在夢境之中,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帶回了芷蘅,帶回了……那認為永遠失去的女子!
張御醫喉頭滾動,終是沉下口氣:「是,老臣……確信。」
李昭南點頭道:「好,都去吧。」
「是。」
盛夏,豆大汗珠沿著張御醫額頭滑下,他聲音顫抖,「老臣這就去煎些滋補的藥,請陛下放心。」
李昭南面色無光,不語。
直到最後一個人消失在棲霞殿,他方緩緩走到芷蘅床前,床上的女子,素白浮花帳,映得她臉色更加蒼白。
他輕輕撫上她冰涼的臉,明明是夏日,為何,她的臉容仍舊如此冷?
是因為心冷嗎?
一別三年,失而復得,此時此刻,他似乎才真正的明白,他似乎從未給過她片刻幸福!
曾許諾過她的一切,都來不及兌現,她便已心如死灰,悄然離他而去……
芷蘅,三年,這三年,你都在唐世言的山中嗎?
你便……如此殘忍,如此……不想見我嗎?
你不會思念?不會……有入骨的痛嗎?
撫著她的手稍微用力,那沉睡中的女子,突地眉心一凝,李昭南心一顫,連忙喚一聲:「芷蘅……」
床上躺著的女子,幽幽睜開雙眼。
漆黑深邃的眸,冷峻如削的臉廓,那一別三年,深情入骨的眼神,略顯得薄冷無情的唇,是……昭南嗎?
這是夢嗎?
她眸光閃動,晶瑩璀璨的水目,幽幽望向周圍。
鏤花沉香檀木屏風,工筆細描的花鳥彩繪,胭脂色流蘇墜子靜靜垂著,搖動一簾往昔的舊夢。
這裡是……棲霞殿!
芷蘅忽的驚覺,腦海中憶起自己昏倒前的驚心一幕。
她分明聽見,那居心叵測的人,要利用自己挑撥李昭南與唐世言的關係,這樣一來,李昭南便再也沒有了身後支持,勢單力孤,登基三年毫無政績的皇帝,便不得不屈從於某一個勢力!
心一驚,目光便微微顫抖。
她忽的冷下眼神,不行,決不能便這樣被利用了!
若是這般,自己三年前的決定,便毫無意義!
想著,目光裡顯現驚恐的神色,陌生的看著李昭南,迅速起身,向錦床內側而去。
李昭南一怔,芷蘅如此驚慌的樣子,令他始料未及!
他想過,她會冷冷的避開他,或是憤恨的望著他,可唯一沒有想過的是……她竟會恐懼的如同看見了地府陰森的鬼魅,她劇烈的搖頭,墨發連綿,凌亂在身前。
「呃……」她發出嘶啞的聲音,卻久久不能成語,她搖手,拚命的向他搖手。
李昭南豁然站起身,不可思議的擰緊雙眉:「芷蘅,你……」
床內的女子連連搖手,目光中亦皆是陌生的、不含一絲情意的光色……
難道……
李昭南心緒大亂,他望著床上瑟縮的女人,望著她無助驚懼的眼神,她連連搖手,連連否定著什麼?
她喉嚨裡發出嘶啞的、粗噶的聲音,她……
「你……你的嗓子?」李昭南試探著開口。
芷蘅心念一轉,連忙指著自己的喉嚨,隨而繼續連連搖動雙手。
李昭南大驚,望著她,她的意思是……她……不能說話了嗎?
是嗎?
他一步上前,倏然抓緊她的雙肩,望著芷蘅驚恐的雙眼,猶記得秋色長天下,她一曲高歌驚艷四座,怎麼會……怎麼會……
芷蘅劇烈的掙扎,竟用力想要掰開李昭南的雙手。
「芷蘅,是誰害你?是誰害你變成這樣?」李昭南如同迷失方向的困獸,不知所措的咆哮道,「芷蘅告訴我,到底是誰害你?是唐世言嗎?是他害你變成這樣的嗎?」
芷蘅無奈心中萬語千言說不出口,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否認,只要她否認自己是楊芷蘅,只要她否認了這一切,那麼……他還是他,一切都不會改變。
奸人的詭計不會得逞,他亦可以有足夠的年頭肅清朝中的佞臣,但是有她在,他便如同被縛住雙翅的雄鷹,仰望天空,卻不能翱翔!
她會牽絆他,會頻頻被人利用陷害,或是如今天這般,成為打擊他,和挑撥離間的工具!
她不能,她不能。
況且,如今她這樣的情狀,如果承認了就是楊芷蘅,又要她如何將來龍去脈說清楚,如何……為唐世言辯解?
可是,又要怎麼才能讓他相信,她不是楊芷蘅,楊芷蘅,早已死在了三年前!
她的手指劇痛得一動也不能動,奸人果然狡猾狠辣,生怕她寫下隻字片語,竟不忘傷了她的雙手。
目光無助四顧,突地,凝在屏風邊,一副描畫精細的墨寶上。
畫中女子一身素色長裙逶迤白玉宮階,飄零而下的花雨紛紛跌在如墨長髮上,黛眉輕顰,口若含朱,墨筆勾勒出纖細孱弱的腰肢,目光裡卻是深深的絕望……
那是……自己的畫像!
是李昭南的手筆嗎?
心內流淌的刻骨之愛一分分凌遲著她。
昭南,原諒我,原諒我此時此刻,決不能與你相認!
心中陡然一定,顫抖的紅腫的手指,指向牆壁上高懸的墨畫,李昭南隨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再望她流光晶瑩的雙眼,芷蘅指著畫像,然後……堅定的搖搖頭。
猶如當頭一棒赫然而來,李昭南身子一僵,精銳龍眸忽而冰冷的凝住。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她,又看看牆上高懸的芷蘅的畫像,他顫顫開口,不能相信:「你……你是說……你……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