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時候,眼前黑影一閃,兩名男子後背被誰戳了一下,手在半空伸著,人卻定在那裡。
封澤出現。
封澤有著一身好功夫,在封家的威望僅次於封叔。此時他朝兩名屬下怒道:「非常之時,盡做些下流骯髒的事,封家的名聲就是被你們這群小子搞臭的。回頭我稟告侯爺,看你們還敢不敢!」
「不敢了。爺,饒了我們吧。」兩人動彈不得,連聲哀求道。
「滾!」
封澤鬆開他們的穴道。兩人畢恭畢敬地行了禮,逃也似地走了。
我被鬆了綁,坐在地上覺得很冷,用手環抱著雙肩縮成一團,控制不住的顫抖著。封澤遞過一個烙餅,並倒了一碗水給我,「吃吧,你一定餓壞了。」
我抖抖索索地一口氣全倒在肚子裡,又咬了咬烙餅,吃不出味道,只覺得胸口又是一陣子的翻攪,猛地又吐了出來。幾乎要把心肝都嘔盡了,我才喘了氣,竟再也忍不住地哭起來。
封澤見我這般模樣,也感歎道:「不在宮裡呆著,出來活遭罪。那個敖棄了你,又要了你,可見他對你還是情深意重的。雖說是兩虎相爭,我是死忠老爺的,內心還是感覺只有那個敖才配得上你。」
「阿謙死了……」我哭著說。
封澤也濕潤了眼睛,擺擺手,示意我不用多加解釋,「他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可真聽你說起,我還是難過。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有了感情,每次看老爺要他喝些猛藥,心裡針扎似的。唉,死了就超脫了,不用再受罪。我也老了,等不到老爺奪定天下,說不定早見少爺去了。」
「多謝大叔救我。」
「你謝少爺吧,他的魂在保佑你。我也只能做到這些,等你填飽肚子,我還是要照原樣綁你的。」
等封叔回來,我雖然還是被綁在柱子上,但元氣恢復大半,目光冷漠迎視,準備迎接新一輪的審問。
可是封叔似乎裝滿了心事,他對我的存在視若無睹,吩咐屬下熄火滅燈,等到全營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才放心地吹掉燈火,歇息去了。
清晨,山間迷霧還未散去,帳篷外傳來沉雷般的戰鼓聲。
封叔一個魚躍下床,側耳細聽,臉色大變。這時一名屬下氣喘吁吁進來稟報說:「發現大批裕王兵馬,正朝這邊四面包圍!」
「馬隊後撤,其餘騎士山坡掩護!」封叔大喝。
我覺得週身一下子熱了起來,喜悅,一層又一層蕩漾心頭,我不自覺地笑了。
司鴻宸,你還是來了。
尚在興奮間,有人上前反綁我的雙手,拽著出了帳篷。
山路崎嶇,山嘴遮擋了我的視線,只聞半山腰隆隆沉雷大作,顯然司鴻宸的兵馬已經封住了對方的去路。一陣慘嚎震盪山谷,前面掩護的幾名騎士連同戰馬,竟樹葉般飄向茫茫峽谷。封叔兩邊一看大吃一驚,大喝停止前進,繞過山嘴往平地方向逃遁。
一過山嘴道路漸寬,果然,前面出現了平地,馬隊奔馳也愈發加快。眼看就要進入了安全地帶,恰這時,大隊人馬如同火焰般蔓延燃燒,兩條火龍迅速聚合。封叔無奈正面抵抗,於是長戟揮舞刀劍翻飛,一場慘烈的殊死拚殺就此展開。
我清楚地看到了司鴻宸飛揚的身影,此時他飛馬馳騁,雪亮的長劍狂舞。他最是善於在敵陣奔馳激戰,何況眼前的敵人遠遠不經他的戲弄。封叔看得眼裡冒火,咬牙切齒道:「正面搏殺我確實抵不過,我要亮我的殺手鑭,滅滅這小子的威風!」
於是將押我的馬車出列,因為我的人被綁在車柱上,遠遠看過去甚是震撼。果然,司鴻宸停止了廝殺,剛才還殺聲震天的戰場安靜了下來。
封叔知道對方已經看見我了,執劍對準我的胸口,哈哈大笑,朝司鴻宸高喊:「敖兄弟,看見這個女人了吧?她應該叫裕王夫人,如今落在我封某的手中。你想必是為她而來,情深意重啊!既然如此,我封某就做個順水人情,完璧歸趙如何?」
一抹沉靜,接著司鴻宸喊道:「太平侯想怎樣?」
「讓封某平安離去。我已寫下戰書,約定兩個月後的今日,你我來個徹底了斷。孰能贏取天下,就在那日定奪!
司鴻宸並未馬上應答,他似乎還在考慮。我扯開喉嚨,大聲地喊起來,「不要答應!他這是緩兵之計!等到那些糧草財貨運走,他的兵力勢必強壯,勝算不能掌控!不要管我,殺了他們,天下就是你的了!」
封叔掄起拳頭,一拳擊在我的小腹上。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天地頓時旋轉顛倒,我感覺快要虛脫了,卻勉力咬牙挺著。封叔猶不罷休,將我已經撕成布條的外袍扯了下來,他指著我半裸的身體,吼道:「敖兄弟,封某為人自有陰狠之處,你要是不答應,我便殺了這女人!封某死不足惜,我的兄弟自會替我完成大業!」
「好,我答應!」司鴻宸低沉的聲音。
「不要……」
我呻吟出聲,劇痛潮水般漫遍全身,冷汗,大滴大滴地從額角淌下。
耳邊馬蹄聲隱隱,封叔的人馬正在撤退。司鴻宸的鐵騎也不追趕,聽任對方馬隊隆隆西去。這裡是戰場,眼前的人與景,影影綽綽摻合在一起,在我視線中晃出一片朦朧的光暈。
依稀看見司鴻宸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窸窣的聲響,每一步都彷彿落在我心頭一般。我感覺自己像個闖了大禍的孩童,沒有任何重逢的喜悅,只有無盡的悔意和自我譴責。
一股熱流從我的下身湧出,順著大腿股溝往下淌。
司鴻宸站在我面前,冰冷漠然地佇立著。
「韓宜笑,為了你我放棄大好時機,我值嗎?」
我慘然笑了,「不值,一點兒都不值……」
「為甚麼要擅自離開我?封逸謙為你肯放棄江山,你信;就那點狗屁的鼠疫,我說我能經受,你卻不信。封驥這次贏了,我會遭天下人恥笑,韓宜笑,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的眼中已凝成了一團寒氣。不像是在質問,像是娓娓敘述他此時的心境,每一字卻如重錘砸在我心上。這樣沒有暴怒的表情尤其可怕,他一定很恨我了。
我想去撫摸我的小腹,手被綁著,緊了,又似乎鬆開了。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抽離,我忍不住痛苦地喘息,司鴻宸的嘴唇在開開闔闔,極遙遠的,再也聽不清楚。他的面容也是模糊的,不停地幻變著光彩,凝重的、驚懼的、恐慌的……
「懂了……」
我無力地吐出兩個字,意識卻已飄散而去——
我醒轉的時候,已經在宮裡了。
窗外似在下雨,從屋簷淌下一長串的水珠子,濺在盛開的木槿花上。嬌嫩飽滿的花瓣忽地遇雨摧折,一枝一葉都在顫抖。幾個小宮女跑在雨中,衣衫濕透了,雖小心翼翼地不敢大聲笑,稚嫩的臉上掩不住踏水嬉戲的情趣。不期然想起,年少的自己放學回家,雨突然下了,我奔跑在街巷,死死摀住書包,臉上一定也是這樣稚嫩的笑。
光陰荏苒,我是個婦人,宛如行將凋零的枯葉殘花,沒有綺麗的顏色。
窗邊,站著司鴻宸。
他無聲地望著窗外,聽那人聲雨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眼角的一縷皺紋清晰猶如刀割。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痛又一層一層地漾了上來。
因為什麼,他變得一夜蒼老?
從下身湧出的熱流、他從冷漠轉為驚懼的眼神、急促的馬蹄聲……
此刻,我幾乎已經明白了。
四年,情到銷魂處,我對他的感覺甚於任何男子。而終究有了愛的結晶,卻這樣丟了。
丟了啊!
那種念頭壓得我無法呼吸,我劇烈地搖晃著頭,嗚咽出聲。
有雜沓的腳步聲環繞身畔,淺翠綺羅的侍婢,提著藥箱的御醫。而司鴻宸依然站在那裡,彷彿在想什麼。他的身後,光線悄悄透過漏雕的窗扇,將他頎長的影烙在牆面上。
我壓抑不住聲音裡的波動,淚光閃閃,虛弱地問御醫,「孩子有多大?」
「稟夫人,三個月有餘。」
三個月事情發生得太多,我竟然忘記自己停經了。這能怪誰呢?怪我嗎?我擦去眼角的淚,忍不住又問:「我還會生育的,是不是?」
「臣不敢隱瞞,夫人,恐怕不能了。」
大殿一片寂靜。
「不能了?」
我惘然地盯著司鴻宸,他依然沒轉身看我,身子似乎已經被凝固了。臉上失了血色一般。他緊閉雙目,睫毛卻劇烈地顫動。風驟然大起,吹開窗扇,吹起他的衣袂袍角。殿內也亂了,一隻鎏金花瓶掉落在地,鏗然摔了個粉碎。垂地的重幔經風揚起,繚亂地飛舞。
幾名侍婢慌忙跑去收拾。待窗扇緊閉,幔帳不動,窗邊頎長的身影消失了。
寂靜無聲的皇后宮,再沒有人敢出聲,天下間彷彿就剩下我一個人。
朝生暮死,硝煙火海,他從容經歷,他說他是裕王。而此時,他拋下我,獨自去到隱蔽的角落承受痛苦,我想喚你回來,但是也清楚地意識到,我沒有資格喚你。
我傷了你。
你可知我更絕望。這輩子,再也不能給你生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