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宮裡的鼠疫,在我和司鴻宸眼前爆發。
這是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
老鼠的屍體堆成小山,地面上的血跡已乾涸,被太陽染成一塊又一塊褐色的斑點。大火燃起來了,空中充溢著濃稠的鼠臭味,所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全都躲得遠遠的。
司鴻宸下令,將死人由土葬改為火葬,凡是接觸過死人的活人一律隔離。
在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受隔離的地方,響起淒惶的哭喊聲,一聲聲,震盪我的耳膜。
司鴻宸在正樓重門佇立,揮動長戟發號施令。他的臉上寫滿了決絕,孤單而堅定地應對這場沒有硝煙的、屬於他的戰爭。
我和他成了罪人。
當這種災難不為古人所知,你百般解釋亦是無用。人們光知道裕王殺人成河,他們會把所有的遷怒都給了我。千夫唾指,我唯有默默承受。
以後,皇城腳下的任何角落,再也容不下我了。
我望著司鴻宸的背影,心裡對自己有了一絲淒惻。
韓宜笑,你始終都不能在他的身邊。你和他錯緣,一次又一次。也許,遙遠的海邊某個小島,還有另一個他,以後的光陰就陪他度過了。
也就在那天黃昏,我悄然離開了皇宮。
這一去,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司鴻宸,再見——
兩天後,我出現在葑觀。
晏老頭一家是我始終放不下的,在去海邊之前,我想見見他們。
時光穿梭,距離上次皇宮團聚,又是三個月餘。小傢伙長大不少,該會叫我「姨」了吧。
經過一系列的修繕,葑觀恢復了以往的勃勃生機。雖是個村落,沿路能見車馬經過,小孩子在路邊嬉戲,村婦們互相高聲說笑。農夫坐在耕牛上,成筐成籮的作物往村裡運。
我很容易找到了晏老頭家。
小香坐在門口逗孩子玩,看見我出現,吃驚地站起來,「宜笑姑娘,你怎麼來的?」
「討了好幾輛馬車,還真是不容易。」我指了指身上的農婦打扮,抱起孩子笑道,「沒人認識我。不然沒人載我。」
孩子認識我,趴在我懷裡不吵不鬧。
「果然長大了。」我感慨道。
小香怕累著我,執意接過孩子。我隨她進屋門,環視周圍,傢俱什物雖是簡陋,卻充滿了喜氣。
小香給我倒茶,我問:「大叔呢?」
「前幾天皇城來了人,說奉命請孩子爺爺雕些玉器,日子長了些。不過工錢挺高的,孩子爺爺就去了。」
不見晏老頭,我心裡有點失望,苦笑道:「真巧,我離開皇城,大叔卻去了那裡,不知道何時還能見面?」
小香的臉上佈滿了擔憂,道:「皇宮裡的事,我們也聽說了。這些人,存心想害死你!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私自離開皇宮,裕王發現你不見了,一定會到處找你。」
我搖搖頭,「他一時不會知道我失蹤。我只是跟他說去太廟暫時避一下,等朝局穩定下來,宮裡太平了,我再回去。」
「你現在想去哪裡?」
「我不能告訴你。」
「你去哪裡我猜得到,肯定去見封少爺。」小香不禁歎息道,「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你命裡多有劫難,躲個清靜為上。」
「怎麼都相信命呢?」我難掩惆悵,苦澀地笑了笑,「阿謙也信,連他也信。」
「不信命,信什麼?」
小香和我說著話,這時屋門開了,晏老頭兒子從外面進來。他一見我,神色突然緊張起來。
「宜笑姑娘來我家,你怎麼這副樣子?」小香打趣道。
晏老頭兒子警覺地朝外面張望了幾下,才壓低聲音道:「我回來的時候,發現村外有幾名陌生人在晃悠,形跡非常可疑。我料猜有外人進村,果然是你。」
我一聽,心中跳得像亂撞的小鹿,也緊張起來,「我肯定被人盯上了。莫非裕王發現我已失蹤?」
又細想,感覺不像。我情知不妙,只有速速離開葑觀。
我當即與小香夫婦辭行。
小香急忙拉住丈夫,「你趕車送宜笑姑娘走,那馬跑得快,你送她越遠越好。」
晏老頭兒子爽直地應了。
我換了衣裙,用帛巾裹住頭。臨出門,小香懷裡的孩子突然喚了聲「爹」。晏老頭兒子彎下頭,用細細的鬍渣逗兒子,笑著解釋,「今日我出門兩回,他叫了我兩回。這兒子,知道疼爹了。」
依依與小香母子告別,我出了屋門,隨晏老頭兒子迅速地上了馬車。
馬車從容地離開葑觀,沿著大道一路飛馳。
直到前面是山路,晏老頭兒子才放緩了速度。我緊張的心緒鬆泛下來,感覺身體異常的困頓疲憊。正當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山谷裡傳來一陣雜沓的馬蹄聲。
我不禁掀簾探出頭,馬蹄聲從後面席捲而來,幾匹人馬出現,頃刻工夫將我們的馬車團團圍住。
那些人跨刀搭箭,全然普通的獵戶裝束。唯有眼睛裡透出的凶光,掩不住的肅殺陰鷙,直逼得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們是什麼人?」晏老頭兒子喝問道。
凌空一道劍光呼嘯而過,我還沒緩過神,晏老頭兒子從馬車上摔落下來。
「大哥!」我驚叫,幾乎是滾著下車。
晏老頭兒子仰著面,已經斷了氣,鮮血不斷的從他頸部湧出,染紅了他的衣衫。我惘然地望著他,彷彿有無數的鋼鞭在不斷抽打我的神經,定了定,我終於嚎聲大哭。
「大哥啊—」
一陣暈眩,胃裡又是翻江倒海,我邊吐邊哭,軟癱在了地上。
接著,一個聲音冷幽幽的傳來,「韓宜笑,裕王夫人。」
不知何時,那些人後面出現兩匹人馬,緩緩出現在我的面前。領頭的眉眼冷峭,下顎有鮮明的疤痕。
看見他們,我全身血脈賁張,額角的青筋劇烈地疼痛起來。
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裡見到封叔。
我知道我插翅難逃,只能收拾起悲傷,直面這個惡魔。於是我拭乾眼淚,慢慢地站了起來,冷聲說道:「原來是你。你潛入此地,莫非想捲土重來?」
「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你一出宮,我們的人就盯上了你。我封驥這顆腦袋差點被敖剁了,如今我要報仇,取他的腦袋!」
「哼,你妄想!」
「我有的是辦法!」
封叔的目光劍一般刺向我,「你先告訴我,謙兒在哪兒?」
提起封逸謙,我胸口一顫一顫的,喉嚨卻被什麼梗塞住。封叔剎那間便已明白,抽出刀劍對準我,眼裡燃起熊熊火焰,他驚怒地罵道:「沒有你這個小妖精,謙兒不會死得這麼快!他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他突然出逃,我的佈陣就不會大亂,不會敗在敖的手裡!」
我心中充滿了對封叔的仇恨,高聲道:「阿謙是你害的!你為了爭權奪勢,蠱惑人心,蒙蔽現實,次次將猛藥往阿謙嘴裡灌!他本應活得長命的,我們可以過平靜的日子,卻生生被你害得那麼慘!你是魔鬼!兇手!」
封叔氣得咆哮不已,喝令屬下,「將這女妖精綁了!我要拿她祭謙兒!然後剝她的皮,拿去給敖瞧瞧,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
我被封叔的手下迅速地捆綁住,很快扔進了馬車內。
風在呼嘯,封叔的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隱沒在山谷。我眼睜睜地望著晏老頭兒子死去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成了小小的黑點,消失了。
淚水迷濛了我的雙眼。
晏老頭,小香,孩子,我對不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