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滑脫於我,發出低沉的一記呻吟,全身開始劇烈地顫抖。
我覺察了,急忙起身,抱住他問道:「怎麼了?」
「難受。」他的臉色變得慘白,聲音都顫了,「真冷……」
我趕緊拉過從馬車內取來的毛氈,將他全身裹住,安撫道:「今天累了一天了,還是休息吧。咱倆來日方長,養足身體要緊。」
他的顫抖漸漸止了,眼光黯淡了下來,「對不起宜笑,今夜讓你失望了。」
我扶他進了車內,不斷地安慰他。車內空間狹小,但是不會受凍。他將我合臂抱攏,我蜷在他的懷裡,兩個人共用一張毛氈,就這樣過了一夜。
天亮了,陽光軟款款地撒在稻穀地。
我掙開了眼睛,掀簾望了望外面的景致。封逸謙動了動,也醒了。
他瞇起眼睛望天,秀致的輪廓惹上一層金色,笑意又變得燦爛起來,「天色真好,宜笑。」
我從地裡挖來幾個地薯,在河邊洗了洗。回到馬車邊,封逸謙已經梳洗乾淨,我見他精神還不錯,心裡寬慰許多,笑著將地薯交給他。
「等找到人家,要點熱的吃。秋收季節,很快會有農夫過來,咱們把人家稻穀地搞得亂糟糟的,想賠都賠不起。」
封逸謙連連點頭,「說的也是,咱們先上路。」
一叢叢秋林霧散煙收,眼前的景色像畫屏一般在眼前鋪展。馬車飛馳在畫屏中,我盡情呼吸新鮮的空氣,和趕車的封逸謙說笑著。
出了秋林,封逸謙突然停止了說笑。
他的身形搖搖欲墜,等我在後面發現,想伸手過去扶住他,已經來不及了。在最後一剎那,封逸謙正勒緊馬韁,試圖讓馬兒停下來。
而他的身子,在我驚呼出聲的同時,重重地摔了下去。
「阿謙!」
不待馬車停下,我發瘋一樣地跳下來了車,跌跌撞撞跑向倒地的封逸謙。
此時的封逸謙雙眼緊閉,臉色紙一樣的白。我不斷地搖晃著他,呼喚著他的名字。不自禁地,想起一直折磨他健康的那個病,心中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恐懼他再也不能醒來。
過了良久,他終於悠悠甦醒過來,無力地靠在我的身上,雙唇顫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渴……」
我望了望周圍的動靜,一氣將封逸謙扶進馬車內。又摘了片樹葉,去附近小溪流盛了點清水,小心地,緩緩地注入他的口中。
封逸謙再度昏沉過去。我極目遠眺,周圍荒無人煙。情急之下執起馬韁,朝馬兒狠抽了一下,馬兒揚蹄長嘶一聲,朝著前方奔馳而去。
許多年之後,我依舊記得那個秋日,前方是東昇的旭日,在我的眼裡,彷彿整個天地都填滿了恐懼,讓我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能去找大海,去找人,找能救他的人。
可是,除了皇城,我還能去哪兒?
我想起了晏老頭一家,他們的村落就在東邊,應該離這兒不遠。好歹遇見幾名莊戶,向他們打探玉帶河方位,又大致算了算,距離晏老頭家至少還有三個時辰。
晌午過後,玉帶河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道路漸漸熟悉起來。前方水岸上白帆點點,漁歌號子悠揚激盪,我彷彿即將要見到親人一般,眼眶濕潤了。
那個破舊的小院子裡。
我推門而入,晏老頭兒子將封逸謙背進房間,又吩咐小香趕緊去燒水。
晏老頭幾乎是驚慌地衝進房裡,因匆匆而起,胸前還繫著雕玉時的圍布。見此狀況,他驚呼:「封小爺!聽說皇城打起來了,你們怎會出現在這兒?」
我望著不省人事的封逸謙,邊擦汗邊將事情簡短地敘述了一遍。
晏老頭跺腳道:「莫不是舊疾復發?上次封小爺發病,大家都嚇出一身冷汗,這次是皇帝了,怎變得如此憔悴?皇城不能去了,他的身份又不得暴露,怎生是好?」
「請大叔務必救他。」我含淚懇求。
「爹,快想辦法啊!我看封小爺比上次嚴重多了!」晏老頭兒子也是一臉焦急。
「自然要救,一定要救!宜笑姑娘莫急。」晏老頭嘴裡安慰我,急得也是來回走動,最後道,「罷了,還是找原先的郎中瞧瞧。他多少跟我有點交情,應該不會透露一點風聲。再說,他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郎中,雖比不得皇城裡的太醫,穩穩病情也是有的。」
當機立斷,晏老頭兒子趕車去請郎中。這裡小香已經端來了燒好的水,又放了碗稀粥。我給封逸謙洗了臉,端起粥碗一口一口地餵他。大概是餓了,加上他迷迷糊糊的,一碗粥很快地下了肚。
我稍微鬆了口氣,正要站起,封逸謙倏然痙攣了身子,哇的一聲,剛下去的粥全部吐了出來。
「阿謙……」我收拾床上的狼藉,心疼地叫道。
封逸謙抓住我的手,止不住地咳嗽,緩了半晌的氣,才說道:「宜笑,看來我是不行了。我預感到會有這麼一天,沒想到這麼快,我娘在那邊等著我……」
我嗚咽道:「阿謙,我們不是說好再不分開嗎?你要挺住,為了我,也為了我們的將來!」
封逸謙迷濛地看著我,看得久了,粲然一笑,「是啊,我們的將來。我要活下去,宜笑,幫我活下去……」
幫他活下去。
救他,也就等於救自己。
醫院,幾乎都被我遺忘的名詞,似是除了自己,這世上還沒誕生的名詞,突然地在我腦海迸出,深深扎入我的神經。
此時此刻,我清楚地明白,萬不得已之際,我要動用我的第二枚玉珠了。
郎中來了。
果然,跟上次一樣,郎中搭脈探舌之後,搖頭道:「此病凶險。病人脈弱、四肢發冷、眼眶下陷,非一般之病啊!」
我回答道:「聽太醫說,此病叫消渴症。」
「消渴症?」郎中略加思忖,點頭道,「略微聽說過,此乃一大奇病啊。據說其為病之肇端,皆因酒色勞傷,多是富貴人家才得。」
我苦惱地說:「請郎中下藥救人。」
郎中沙沙寫了藥方,交給晏老頭,拱手道:「恕在下學醫不精,此藥只能緩和一時。病人氣血皆已銷鑠,趕快另請高明吧。」
晏老頭送郎中出門,我情知郎中話裡多有隱藏,悄悄跟隨出去。卻見郎中站在門口與晏老頭告辭,我隱約聽到最後一句,頓感冷水澆頂,從頭到腳涼透。
「……此爺病勢險惡,無力回春了。」
晏老頭呆呆地站著。
我近到身後,含淚道:「大叔,請你照顧一下阿謙,我去想辦法。」
晏老頭轉身看我,也是老淚縱橫,「宜笑姑娘,你還有什麼法子?郎中說,封少爺時日不多了。」
「不用告訴任何人,我兩天後一定會回來。我一定要救阿謙!大叔,如果他問起我,就說我給他找藥去了,要他務必等我回來!」
晏老頭一瞬不瞬地直視著我,想看出我的心思端倪。我不想告訴他,只是投給他一個肯定的微笑。晏老頭頷首示意,他說,他明白了。
就在那天夜裡,我吻別了封逸謙,在他耳邊細聲低喃。我想,儘管他一直昏睡著,夢裡一定聽見我說的話。
「阿謙,等我。」
玉帶河泛著青碧的波光,恍如封逸謙幽澈柔情的眼眸。我嚥下了第二枚玉珠,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升騰,風聲呼嘯而過,接著,黑暗潮水般向我湧來。
安洲城,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