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印已由當年偏偏的少年君主,變成一個威嚴的帝王。
年輕俊美的容顏,已被老成穩重的神情替代。
他蓄起了鬍鬚,讓他那張冷然的面孔,顯得更加擁有威懾力。
眉頭輕蹙,菱唇輕抿。
站在城樓之上,俯瞰這九城宮闕。
一切太平,一切,都在他的大權掌控之下。
可是,心中,卻永遠有一方天地,是空落落的。
沒有什麼,能夠填滿。
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有誰的歎息,能有帝王一般的低沉?
天下人,都以為他擁有了權利,便是擁有了世間的一切。
可誰又知道他的苦楚?
「陛下,皇長子在宣室殿等您一個時辰了。」
張多壽走到凌印的身後,輕聲的說道。
「讓他繼續跪著!」
凌印的聲音冷然。
「陛下……」張多壽不敢再勸說。
皇帝的脾氣,比以前,越發的不好。
自從沁夫人跳崖之後,皇帝幾乎再沒有笑過。
張多壽知道,皇帝一個人的心裡,有多麼孤苦。
但是,他連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口。
因為凌印是君臨天下的帝王。
帝王不能夠被別人憐憫。
凌印繼續向遠處眺望著。
張多壽再不敢出聲,只垂首站在凌印的身邊。
太陽就要落山。
夕陽,印紅了半邊天。
凌印口中喃喃:「難道,就要這樣,孤獨終老麼?」
又不知站了多久。
之間青寧走了上來,躬身道:「臣參見陛下。」
凌印回過頭來:「你怎麼,是來當說客的麼?」
青寧一愣,繼而笑道:「陛下一猜便中了。」
「你不必說了,朕已說過,麟兒要跪到他真心悔改才可以!」
凌印的聲音依舊是冷峻無比。
青寧走到凌印面前:「臣知道,陛下想要嚴厲的管教皇長子,可是皇長子還太小,小孩子難免會犯錯的。況且,皇長子已經知道錯了,陛下,就饒了他這次吧。」
凌印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道:「小多兒,你回去,告訴他,今兒就到這吧。不過,明日要寫一千個字,朕要親自查看。」
「諾!」
張多壽巴不得的應了一聲,便小跑著去通報。
凌印回過頭去,依舊望著夕陽西下。
「陛下……」青寧輕聲喚著凌印。
「你的說客已經做完了,為何還不回去?」
凌印的聲音冷冷的響起。
「陛下,還有一事,臣不知該不該說。」
青寧眉頭緊鎖著,望著凌印。
凌印看著青寧的臉:「有事便道!」他的聲音依舊冷然。
青寧抿了抿薄唇:
「岳連飛鴿傳書回來,說……」
凌印回過頭來,橫了青寧一眼。
「岳連說,他無意中,遇見……遇見了一個人。」青寧終於將這一句話講完。
「誰?」凌印依舊冷冷的瞪著青寧。
「師兄。」青寧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將這兩個字吐出來。
「確定?」凌印的聲音依舊冷淡無比,聽不出別的情緒。
「是的,陛下。」青寧的聲音,有些梗塞。
凌印眉頭緊緊的蹙著,眉間,現出了一條深深的溝壑。
*
*
*
凌印坐在馬車之中。
掙扎了一夜,他終於決定,要親自,去看一看。
是的,這麼多年,他心中,對蘭沁的思念,從來沒有停止過。
儘管,他曾經說過,就算踏平天下,也要找到她。
可是,就算是踏遍天下,也未必能夠再遇見他。
這麼多年,他已經絕望。
可是,事情偏偏,在他依然絕望的時候,出現轉機。
岳連,遇見了羅寧。
而蘭沁,他日夜思念的蘭沁,也一定是和羅寧在一起的。
凌印一直平穩跳動這麼多年的心臟,卻在這一夜之間,加快了速度。
馬車不停蹄的向前行進。
每過一刻鐘,便離她越來越近,凌印,也越來越興奮。
這麼多年沒見,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有沒有想過自己?
她,有沒有想過,回到自己的身邊?
還是她,被自己徹底的傷透了心,再也不願見到自己?
為何,他思念了她這麼多年,到今天,才知道了她的消息?
各種疑問,各種可能,都在他心中不斷的過濾著。
卻讓他的心越發的亂了。
最後,他只想,不管怎麼樣,能再見到她,哪怕是一眼,也好!
馬車行了三天三夜,終於,在一個小鎮上,放慢了速度。
青寧從車外道:「公子,到了。」
凌印掀開了車簾,下了馬車。
這裡,是個繁華的小鎮,街道上,人來人往。
凌印棄了馬車,道:「青寧,我們走走吧。」
「諾。」
這裡,民風淳樸,街道兩旁,是互相貿易的商販。
各式的商品琳琅滿目的擺在街道兩旁。
「原來,塞外,也有這麼熱鬧的地方。」凌印輕輕感歎道。
「公子,這裡是大漢和匈奴交界的地方,自然比別處熱鬧一些。」青寧對凌印說道。
凌印微微的點點頭。
目光,卻呆呆的望向了不遠的前方。
青寧順著凌印的目光望去,也是不由的,身子一震。
蘭沁,就站在離他們不到三丈遠的距離。
她那張清麗絕倫的面孔,沒有一絲歲月留下過的痕跡,依然,和多年前一樣。
就像,她五歲那年,九歲的他,第一次見她,便一眼萬年!
生生世世,再不能忘!
她一頭烏黑的秀髮束在背後,身著一身青衣,似乎是胖了一些,小腹微微的隆起。
凌印心中一痛,她,有了羅寧的孩子!
想到此處,醋意不停的襲來。
他的蘭沁,最後,成了別人的女人。
這是,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
蘭沁此時,正站在一個銅鏡攤子前,認真的看著一柄精美的手鏡,面上露出甜美的微笑,似乎是很中意她選擇的那把。
凌印屏住了呼吸,快速的,向蘭沁走去。
因為,他怕,這是一場夢,他稍稍滿了一絲,這夢就會醒來。
而自己,便再不知何年,才能與她相會!
他等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這麼孤獨的等待,這一次,他再不想錯過!
這三丈遠的距離,他竟然想走過了千山萬水一般,終於,來到了她的面前。
蘭沁卻是渾然不覺,依舊專心的挑選的銅鏡。
凌印的呼吸急促,渾身顫抖,不知為何,他不敢開口說話,他怕他太激動,嚇壞了她。
良久,才鼓起勇氣,輕輕的喚著:「沁……」
蘭沁回過頭來,一雙烏眸,正對著凌印。
如泉水一般清澈見底,看不到一絲雜質,就像嬰兒的眼神一樣,乾淨純潔。
從前的一切哀怨,全都消失不見了。
凌印不由的恍惚,這,是她麼?她怎麼變得如此這般?
蘭沁揚起甜美至極的笑容,望著凌印,道:「您,是在叫我麼?」
她看凌印的眼神,完全是對一個陌生人的好奇的神色。
怎麼會,這樣?
她,不記得自己了嗎?
蘭沁見凌印面色大變,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然後,又瞇起眼睛,細細的觀察著凌印,面上好奇的神色,越來越濃。
凌印緊緊的咬著嘴唇,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話來:「你,不記得我了嗎?」
「記得?」蘭沁蹙起柳眉:「我不認得你呀,何以說記不記得?」她笑了笑,笑聲竟然向小孩子一般的天真爽朗。
凌印心頭一陣,她,真的不記得自己了,完完全全的忘記了,為何,為何會這樣?
無比的劇痛,從心頭襲來。
他疼得,身子都開始搖晃起來。
「不過……」蘭沁伸出手來,擋住凌印的鬍鬚:「對了,我說看你這般的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
「你,你記起我了?」凌印的聲音,激動的顫抖起來。
蘭沁笑道:「你要是沒有鬍子的話,應該是和我的夫君長的很像啊!不過我的夫君他這裡,」蘭沁伸出手來在凌印的臉上比劃了一下:
「他這裡有一條很深的疤痕。」
「你的夫君?」凌印瞪著雙眸,嘴唇顫抖著,手,在袖底緊緊的捏成了拳頭。
「是啊,我的夫君。」蘭沁害羞的低下了頭,面色紅了起來,語氣溫柔的一塌糊塗:「我的夫君,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君……」
「是,是麼?」凌印的淚水,已經無法抑制,從眼眶之中,滴落下來。
「是啊!」蘭沁無邪的笑著,一抬眼,卻見凌印眼角流下的淚花,不由道:「這位相公,你怎麼了,可是被風沙迷住了眼?」
凌印不說話,他說不出一句話。
那一年,她在他懷中戲言。
「朕,要你,永遠永遠守著朕。」他道。
「永遠?」她道:「是一輩子麼?」
「不。」他將她狠狠的懷在臂彎:「是永遠,生生世世,你都不可以離開我。」
「若是下輩子,我不記得你了,或者,你找不到我了,怎麼辦?」她悄悄的問道。
「不會。」他心中一痛:「朕一定會找到你,一定會,即使是踏遍千上萬水,朕也會找到你。你不可以,不可以忘記朕。朕,不准你忘記朕。」
若是下輩子,我不記得你了,或者,你找不到我了,怎麼辦?
那時,她的戲言,在今日,卻成了現實。
只是,還未到來生,當他踏過千山萬水找到她的時候,她竟然,絲毫不記得自己了!
她,怎麼忍心,忘記他?
他伸出一隻手,似乎是穿過了千年的時光,想將她擁入懷中。
突然,聽到一聲稚嫩的聲音從下面傳了上來:「娘!」
凌印惶恐的低下頭來,卻見一個四五歲的,俊俏的男孩,正扯著蘭沁的衣角。
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猛烈的撞擊著凌印的胸口。
他喊她娘,那麼,這個孩子,是他的兒子嗎?
凌印的血液,一下子湧向了頭頂。
他記得,那年,端木賜對自己道,蘭沁,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
凌印蹲下身子,那個孩子拉到面前,聲音顫抖的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那孩子大方的笑道:「我叫羅昱,今年五歲!你是誰?」
「我……」凌印的心,從來沒有這般疼痛。
我是你的父皇,是你的爹爹啊!
可是,他卻說不出口。
「昱兒,不可這般無禮,你要叫他伯伯。」蘭沁溫柔的對昱兒道。
「伯伯?」昱兒道:「我以前見過你嗎,伯伯?」
血濃於水的父子情,是無法被斬斷的。
凌印道:「也許,我們在夢裡,見過。」
昱兒笑道:「也許伯伯,在夢裡見過的,是我的弟弟,我和弟弟,長得一樣!」
凌印抬起頭來,望著蘭沁。
她,生的,也是雙生子!
他和她,有兩個雙生的兒子!
凌印忍住淚水:「那你的弟弟,他在哪裡?」
昱兒道:「恆兒和爹爹一起去給人看病了。我陪娘親和妹妹來買東西。」
「妹妹,你還有妹妹?」凌印問道。
「在娘親的肚子裡啊!」昱兒興奮的道:「爹爹說,我和弟弟總是不乖,所以,要娘親為我們再生一個乖乖的小妹妹!」
「你們怎麼不乖?」凌印將昱兒緊緊的摟在懷中:「你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伯伯……」昱兒被他的動作驚呆了。
蘭沁道:「你這個人,好奇怪。」說著,從凌印的懷中,將昱兒拉開。
退後了幾步,警覺的看著凌印。
凌印心中一痛,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的,從懷中,掏出兩柄,翠玉製成的匕首。
龍螭玉匕。
凌印將匕首放在昱兒的手中,道:「這,是伯伯給你和你弟弟的禮物。」
「禮物?」昱兒抬起頭來:「娘,我能收下麼?」
蘭沁蹙眉:「忘記爹爹的教導了麼?不可以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她有對凌印道:「這位公子,你收起來,我們不能要。」
「昱兒,我們在夢中,見過,伯伯不是別人,你會收下吧?」凌印笑著對昱兒說道。
昱兒揚起頭來,對蘭沁道:「娘,這位伯伯不是別人啊!所以,收下沒有關係的!」眼中露出皎潔的目光。
「對!」凌印笑著,把匕首放到昱兒的手中:「願你們,一生平安。」
他只希望,他的兒子的身上,有一件,他的東西。
「謝謝伯伯!」昱兒小心翼翼的將匕首放入懷中。
「我們,該回去了。」蘭沁拉著昱兒,就要離開。
「等等!」凌印看著蘭沁,只覺的渾身的力氣,要被抽乾一般。
她要離開自己了,他,怎麼樣,才能留住她?
蘭沁回過頭來,蹙眉看著他。
凌印望著她,久久的望著,不敢眨眼。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凌印聲音越發的顫抖。
蘭沁道:「我本就不認得你!你真是奇怪!」說著,便拉著昱兒就要走。
「再等一下!」凌印拿起方才蘭沁看過的銅鏡,塞到她手裡:「以後,你會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吧?」他的語氣,無比的悲涼。
蘭沁看著他傷心欲絕的樣子,心中不解,卻不想他再傷心,便道:「謝謝你送的鏡子,我,自然不會忘了你。」說著,面上露出一抹動人的笑,便拉著昱兒離來了。
她,最後一片衣角,在凌印的手中溜走。
凌印的心,終於,被完全的抽乾了。
他知道,這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見她。
從此,便各自天涯,再,也不會見到了。
也許來生,來生,他還會,他遍千山萬水,找到他。
來生,他再不會做帝王。
來生,她也不會忘記他。
來生,他們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是的,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