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下葬後的第三天,大昭的太子司徒熙和新皇登基。改元為從興。定下一年為從興元年。
漫漫的白飄零在整個皇宮上空,也飄零在整個大昭國的上空。
這是個注定悲哀的季節,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忙著自己該做的事。即使有人提出不滿與質疑,也會被剛登記的皇帝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姿態來予以懲戒。
所以,沒有人多說什麼,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日子,似乎噤聲已變作了最好的選擇。
太子宮中。
柳妃急急地命人收拾著私家心軟,縱是,那宮中什麼都不缺。
魚兒與雲兒分侍在柳妃地左右,低著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吩咐。
「他,真的命我入宮?」柳妃對著梳妝鏡子貼上額前最後一絲細鈿。蒼白的顏色,正映得她雪白的臉越發的細緻。
「是。這頭七過了。大行皇帝依照祖制安然下葬。皇上才得了空閒,便命人通知奴婢準備娘娘進宮的物什。」
「呵。」她輕笑,然後打開錯金紅漆桃木櫃中的窄門。那裡面,儘是些樣式各異的雪白衣裳。
「娘娘。那我們還入宮嗎?」雲兒小聲地問。
對面的雲兒嗔怒地瞪了她一眼。
「不進,我們能躲得了嗎?」她輕笑,示意雲兒過來為她更衣。
雪白的綢袍滑過她細緻的肌膚,棉柔的繾綣好似一場綺麗的夢。烏髮斜搭於肩,更襯得她此刻上身的衣服如雪的白。空氣中穿來淡淡的梅花的味道。這才斜睨著身旁梅花了金錯銀壺中那裊裊升騰起的煙。
「把它熄了罷。」她淡淡地說,「再怎麼美妙的東西用的久了,也終究有一天會厭的。」
「可是娘娘,這香是殿下……不,是皇上最喜愛的,還有王爺,對這香,也是甚喜……」一旁的魚兒提醒著,看了柳妃的一眼。
柳妃的眉頭皺了皺,攏了身前的衣襟,再沒有說什麼。
窗外的風適時的吹過來,吹亂了她還未曾梳理的髮絲,還有她本就傷痕纍纍的心。
太廟中。
卿羽身著雪白的壽衣站在門首,望著門裡跪在地上手捧佛珠的熙和。
根據祖制。大行皇帝下葬後新皇必須為其守孝三年。也就是說,這三年間,他每個月將有三天要在這祖廟中度過。
風孤獨地吹著新枝嘩啦啦地響。門外,陰鬱的天空已經開始零星的飄起了小雨。雨水淅瀝,映襯著這天這景,注定是一個悲傷的時刻。
熙和的身上從朝堂回來便僅穿了裡襯的壽衣。那壽衣薄涼的質地此刻穿著身上有些微微的冷。
門首的卿羽還在翹望。他知道,他來,必是因為關心他的身子。
從早朝到現在,他的確,已經跪了好幾個時辰。所以,在起身的時候,不免的,膝蓋有了稍稍的麻木。是麻木,對的。因為最初的刺痛與冰冷已隨著這時辰的推移而讓雙腿再感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卿羽看了正慢慢站起身子的人,因為沒有他的允許,自己是不能隨意在這偌大的太廟進門伺候。這不僅僅是,對大昭先皇先祖們的尊敬。而且,他知道,大行皇帝的死,對面前的新帝,打擊是很大的。
「卿羽,進來吧。」門裡,鑫和淡淡地說了一句。早就候在門首的卿羽急忙跑了上來。
「皇上,這飯食,您還是多少用些吧。」他抬眼看了正在整理衣物的熙和,他的手上,搭著一件新做的龍袍。金黃的顏色,與這肅穆的太廟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
「不吃了。」熙和懨懨地說,臉色雖然蒼白,但是那眉眼間,依舊炯炯有神。
「可……」卿羽瞧了一眼手中端著的食盒。這飯食,已經命了御膳房重做了多次。
熙和歎了一口氣:「放下食盒,伺候……朕穿衣吧。」他的聲音飄忽,此時聽來,多少有些讓人心悸。
門外,巨大的閃電帶著刺眼的白光霍得劃過天際。像剛綻的裂痕,明晃晃的,灼人眼目。然後,一聲巨大的響雷從天邊滾過。
「轟隆——」
熙和的臉被天邊彷彿無盡的閃電映照的駭人,白光從他的額上傾瀉至全身。他微微的一陣顫抖。很短,很微弱。但是卿羽還是感覺到了。
「皇上……」
「朕,只是累了。」熙和拂開卿羽抓住自己的手,眼神望向太廟外。
那外面天,已是烏壓壓的黑。如今又被雨水洗濯,變成駭人的灰。不過,這雨,彷彿又大了些。
「鑫和,他還是老樣子嗎?」他甫的回頭,望進卿羽的眼底。
「是。」卿羽如實回答,「這幾日,祁王呆在王府,並未有什麼越距的行為。」
「嗯。」
那明晃晃的衣服已上了身。那是幾天前剛剛趕製的衣服,雖然是趕製,但那面料與刺繡卻是出奇的好。此刻,熙和正看著那胸口盤桓的龍紋,微微地揚了嘴角。
那天,當他當著所有大臣與皇子的面宣佈先皇將皇位傳與他時,不是所有人都一致地配合。尤其是鑫和,他拿著沉甸甸的玉璽冷冷地看他,要他交出皇帝的遺詔。
遺詔嗎?熙和微勾了唇角。
那一天,在殿外宣佈皇帝駕崩的時候,那遺詔,確是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寬大的袖筒,正好成了幫助他運出遺詔的遮蔽物。只是現在,恐怕那遺詔,再也無處可尋了吧!
天際又閃過幾聲悶雷,沉悶的聲響,和著天空中那些莫名騰起的烏雲,讓人心生壓抑。
卿羽還恭敬地立在他身邊,就那麼乖順地立著。從他成為太子的之時到初登皇位,似乎也只有他,永遠對自己忠心耿耿。
「至於各個藩王那邊……」
「皇上放心,藩王那邊已經送來賀禮,說是恭祝新皇登基。他們並無異心。」卿羽拱手說道。
「那就好。」熙和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就彷彿,沒有任何情緒。
那日。鑫和糾結朝中各大要員,逼自己交出皇位。可是,最終落了什麼的下場?還不是一敗塗地?!即使手中掌著父皇傳下的玉璽,可是沒有遺詔,那繼承皇位名正言順的便只有大昭國唯一的太子——司徒熙和。連帶著父皇手中僅剩不多的兵權,再加上自己本就兵權在握,就算是鑫和要反,他的外祖荊義遠在南疆,唯一一個手握重權且支持他的錫王也正在與顏敬海打得不可開交。所以,他也並不怕他。更何況,如今的他,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那日,他處死了所有反對他的要員以及一個被封王的皇子。唯有他,司徒鑫和,被自己放過。並不是自己心慈手軟,而是,他必須要做給所有人看,他司徒熙和,並不是一個凶殘至極的國主!以至於最後給予他的親王的封號以及俸祿,只是,收了他曾經不可一世的兵權。祁王。是的。一個王爺,換來了他被囚禁的命運。這很值得。
熙和笑了。他就是要給所有要反他的人一個華麗的牢籠,然後讓他們,看著大昭的新皇站在他們的頭頂俯視整個天下,而他們卻必須卑躬屈膝地膜拜,瞻仰。
門外的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是好在,他現在是皇。所以,他不必自己再承受這份寒涼。他望了望門首邊,那裡,早有事先備下的御輦在此等候。他乘了那輦,然後起駕。明黃的顏色穿梭在這樣瓢潑的雨中,倒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風吹動遠處正在發芽的枝葉,颯颯的聲響。不知是不是抽疼了那新出的嫩芽,以至於那枝葉在這風雨飄零中兀自地叫嚷。
天地間一片灰濛濛。早有太廟的侍者與僧童跪在地上,遠遠地相送。
身後,是一片搖曳的燈火。在這樣的季節,看起來,倒是越發的灰暗了。
卿羽就打了油紙傘跟在那輦的旁邊,他的鞋底,早就被這初春的雨水給完全浸濕。通透的冷。耳邊,幾縷幽長的碎發就貼在他的眉梢與顎角。精細的輪廓,就這般無望地在風雨中被摧打,被湮沒。
輦中。那抹明黃的身影還在。只是此刻,他卻用頭倚著那輦壁,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那臉上,依舊掛著的,卻是那傷心的影子。
「父皇……」他小聲地啜泣。他知道,他的父皇回不來了,可是他恨的,卻是父皇臨終時看他的眼神。那裡面,沒有希冀,有的,僅僅是那濃重的失望。就如同他說的。
「熙和,朕本以為你可以擔此大任。可是你的性子,注定了你永遠也不可能坐上朕的位子。」
他的性子?熙和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他的性子,若是不是他們的苦苦相逼,他的性子,又怎會如現在這般的偏執?一切。都只是借口罷了!
他想起當他從皇帝枕邊去過那黃橙橙的遺詔時的情景。他打開那詔,卻看到那蓋著皇帝專用玉璽的紅印下面赫赫然的出現了鑫和的名字。
果真是他啊!原來父皇一直想傳與帝位的,一直就只是他。而自己,只不過是嫡皇后生下的一個與生俱來帶著光環的傀儡罷了。自己的父皇,原來看重的,並不是那名正言順的太子殿下。
這是多麼可笑啊!用自己的命數來換得的名望,可是卻最終成就不了他的身後名。如今這般的篡權,也許,終有一天是要承擔罵名的吧。心中一陣苦澀。可是,那有怎樣,那張聖旨,不是已經化為灰燼了嗎?然,這命數,終究是成就了自己如今的九五之尊。他是應該高興的。沒有什麼能比坐上那皇帝的寶座來的更高興了。
御輦之外的風雨飄搖似乎更加的猛烈了,可是又有誰知道,在他的心裡,又何嘗不是這般的暴風驟雨呢?
可是他必須要堅強不是嗎?因為,這條坎坷的路,以後,恐怕要自己走了。
空氣中黏滯的氣息更重地吹來,夾雜著未消的寒氣,在這樣潮濕的天氣中漸次流轉與遊走。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天空,天邊,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然後,接踵而至的響雷之聲「轟轟隆隆」地傳來,帶了幾分壯烈的味道。就仿若,這天地間寂靜的就只剩雷聲。
然後他慢慢闔上了許久未閉起的眼,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