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總是攜了幾許冷清,天上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的細細碎碎的雪花。那雪落在地上,慢慢地融化,結冰。變成光滑的冰晶。
琉璃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天,看著那雪從天上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極了天女散花。
「簾外雪初飄,翠幌香凝火未消。獨坐夜寒人欲倦,迢迢,夢斷更殘倍寂寥。」琉璃輕輕地吟起詩句,頓覺滿口留香。
純美無暇的雪花散在深深庭院的每一個角落,讓那無限的冬色在不經意間被皆次暈染。琉璃伸了手去接那細細的飛雪。那小小的雪花落在手心裡頃刻間便融化了,只留下淡淡的微涼的觸感,像一根綿長而渺小的細針,穿過皮膚,直刺心間。
這時候門被打開了,羅綺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小姐,這是剛沏好的參茶,可以暖和身子的!」
琉璃扭過頭對她燦然一笑。
「放著就好!」說罷拉了羅綺的手在桌前坐了。
「你看看,手都冰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暖暖。」琉璃將羅綺的手覆在自己手心,然後遞給她一個手暖。
羅綺只是笑。
身旁的炭火盆裡燃著的火苗「辟辟啪啪」地響,將整個廂房熏得暖洋洋的,身處其中,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羅綺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眼睛不住地瞅著窗外。
「今年的雪來的倒是早。」她說,語氣溫和。眼睛瞥向琉璃。
只見她身著胭脂紅錦繡蹙金雙面羅裙,外罩一件藕荷色的銀邊嵌絨窄裉。頭戴累絲籐花攢珠釵,斜插一支細蓖蝶形墜角兒金步搖。香肌似雪,眉目如畫。酥香軟紗的凝脂玉膚,芙蓉暖金的粉面嬌顎。裊裊娜娜,娉娉婷婷。端的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琉璃見羅綺瞅著她瞧,不由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小姐,您可真好看!」羅綺紅了臉,也跟著同笑。
「傻丫頭!」琉璃嗔怪一句。「羅綺,我們同歲,本應該以姐妹相稱,怎麼你總是叫我小姐?」琉璃有些不高興。
羅綺搖了搖頭:「小姐便是小姐,沒什麼道理。父親自是養育了羅綺,可是在羅綺心中,真正的慶國府小姐就只有您。」她看著她,目光誠懇。
琉璃低下頭,歎了一口氣。
遠處,隱隱傳來腳步的聲響。
顏敬海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看到琉璃,便呵呵地拉起女兒的手。
「錦兒,想爹爹了沒有?」他說,「爹這次可給你帶來了好玩意。」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物,琉璃羅綺定睛一看,便是那紅玉貼金八寶攢絲華勝。
「這可是你娘生前最愛的東西。」他說著,眼中劃過一絲黯然。
木槿,你看,咱們的女兒已經長這麼大了……
顏敬海笑了笑,收回自己那些纏成細絲的哀傷,看著女兒,眼中含笑。
「錦兒,你可是跟你娘愈來愈像了,當年你娘……「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便不再說下去。
這麼多年過去了,就讓那些思念通通化為此刻血脈延伸的念想吧。
「來,讓爹爹給你帶上!「他說著托起那沉甸甸的華勝,別在琉璃的前額。墜兒在秀美的額前不動自搖,端是好看。
「真漂亮!」他撫了撫琉璃的頭,「就跟你娘當年一樣。」說著露出得意的笑容,像一個得到糖果急待邀功的孩童。
琉璃看著自己的爹爹高興的樣子,也不忍打亂,也只能賠笑著,說了一些話。
身旁的羅綺見到此時此刻父女情深,不禁暗了神色。多少年了,父親何曾這般待過自己?
她的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這時候顏敬海的再度聲音傳來:「哈哈哈哈,我兒真是好見解,讓我這做爹爹的都無地自容了。 說得好!說得好!」顏敬海哈哈大笑,用手不住地捋著鬍鬚,眼中滿是得意之色。
琉璃笑笑,輕吟到:「『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這本是寫鄉愁的詩句,語調雋永,曲意留長。外景張揚,內景內斂,對比鮮明。又加上情景交融便更是為了貼合其景,更看出作者的情意曲折,哀思裊裊。想必易安居士的心還掛念著自己的夫君,掛念著家鄉啊!」她扭過頭看著顏敬海,眼睛澄亮。
顏敬海默默地歎了一口氣:「我兒真是好見地,他日必有所成啊!只是這些年苦了你了,一個人漂泊無依。」他搖了搖頭,心中一陣苦痛。「沒想到你長在煙花之地,學問倒是尚未耽擱,真是值得欣慰啊!」他說得動容,就連撫著琉璃的手也微微顫抖。
「爹爹,這些年琉璃過得極好!養母對我有恩,娟兒姐姐又教我識字,每個人都疼我疼的緊,並未受過委屈,您就不要傷懷了!」她看著顏敬海,默默地安慰著。心裡對這個陌生的父親又同情了幾分。
驀地想起那日顏敬海來見自己的情景,琉璃又是一陣感懷。
那日,這個面前的中年人走到她的面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只是盯著她和她手臂上的赤色月形胎記瞅。然後……
「錦兒,你是我的錦兒?」他看著自己。面上帶著熟悉的陌生。「你可真像木槿,你和你娘簡直一模一樣!」他說著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卻被她輕巧躲過。
顏敬海怔了怔,好半天才有些哽咽地說:「沒關係,你是爹爹的女兒,爹爹怎會不疼你?現在跟爹爹回家可好,爹爹會把這十幾年來虧欠你的都補回來!」他說得動容,就連那眼睛裡都噙著淚水。
琉璃看著眼前的顏敬海,心微微地感到酸脹。他是自己的父親嗎?十幾年來,自己不就是盼望著能和自己的親人團聚嗎?想著想著,她慢慢地也流下淚來。
「錦兒不哭!」顏敬海撫了撫琉璃的頭,「你看,爹爹不是現在來找你了嗎?爹爹一定會對你好的!」
琉璃點點頭,哭得更傷心了。
「錦兒啊,我的錦兒!」看著落淚的琉璃,顏敬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抱著琉璃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琉璃才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眼前仍舊陌生的爹,從領中掏出那串用銀鏈穿起的琉璃珠,說:「這是養母撿到我時就掛在我身上的。」她說著,又想起了什麼,趕忙拂開右手腕的銀鐲。「您說這是你們留給我的嗎?」她眨著大眼睛看著顏敬海,眼中的淚水盈在眼眶中,像要流淌下來似的。
當顏敬海看見那串琉璃珠時,那本是哭得稀里嘩啦的臉上更加地老淚縱橫。
「木槿啊……」
……
琉璃暗暗地歎了口氣,依舊微笑著。
「爹爹現在不是應該在朝堂上嗎,怎麼這會兒會來看琉璃?」她遞過羅綺端來的新茶,顏敬海伸手接過,臉上儘是笑意。
「錦兒一個人在家,爹爹這不是怕你孤單,才一下朝就緊趕慢趕地過來了。」說著清啜了一口茶湯。滿口的醇香。
「我有羅綺陪著,怎會孤單,爹爹還是忙正事來得緊。」
「不忙不忙!」他笑呵呵地說,然後轉過身子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羅綺。「小姐在家不認識什麼人,你就多陪著她些,莫讓我的女兒受了委屈!」
羅綺咬了咬嘴唇:「是!」
琉璃看著面前名義上的父女二人,心中有些過不去。若是自己不曾來這裡,是不是羅綺就會好過些呢?這個念頭從她進入慶國府起就一直縈繞在腦海徘徊不下。現在,這般,她總覺得或多或少地虧欠了面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
「爹爹,羅綺對我很好的!」琉璃看著顏敬海,深深地說,然後轉過頭拉了羅綺的手。「羅綺,我們是好姐妹,是吧?」她莞爾一笑。
「小姐說是便是。」羅綺小聲地說,聲音裡帶著謙卑。琉璃皺了皺眉。
「好了,這裡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顏敬海看了一眼羅綺,心中似有不耐。
「爹爹!」琉璃大聲地說,「她是您的女兒!」她提醒著。
顏敬海冷哼:「我的女兒?!我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現在的你,顏琉璃!」
琉璃還想再說什麼但卻被顏敬海攔住:「好了,老夫累了。」然後扭頭挑著眼睛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孱弱的羅綺,「你怎麼還不下去?難道要我說第二遍嗎?!」他說,聲音裡滿是蠻橫的威嚴。
羅綺的臉色微微地有些蒼白,但也沒說什麼,只是低著頭,然後慢慢地抽出了那被琉璃緊緊拉著的手。「是!」她唱諾,然後小跑著離開。
房中。琉璃有些擔憂地看著羅綺走掉的方向,心中一陣難過。她知道這對一個渴望父愛的女孩意味著什麼。可是,她卻只能看著,無能為力。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撲撲簌簌,飄飄灑灑。那些晶瑩剔透的白色,將整個世界變得粉妝玉砌起來。遠處,那傲慢梅樹虯枝上,點點的花苞競相綻放。還有那被雪覆蓋的假山水榭,也都透著冬季的清涼。
琉璃伸出手去接那些飄向屋中的白雪,點點滴滴,置於掌心,透著毛茸茸的涼。最終融化,化成一小股綿綿的清水。像是,人的淚。
身後傳來顏敬海那厚重而嚴肅的聲音,帶著如同冬日一般的寒冷,冷入心扉。
「若不是老夫仁慈,哪容許這個野種活到今日?!」
冬日的天空陰翳著帶了微微的蒼白,沒有一絲陽光。屋中那些炭火還在嗶嗶啵啵地響著,爭先恐後。它們就這般彼此地對望與溶解著彼此,看是看著卻好似勢不兩立。一冷一熱。一強一弱。
琉璃突然感到一陣無力的虛脫。然後面前浮現出那個人的影子來。
他,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