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裡是一陣無來由的沉默。
陽光帶著久違的溫暖細細地照著這個平凡而隆重的人世間,像是久經滄桑的老人,帶著舒適的熱度與沉著,審視蒼生。
睿逸閣的四周,本是種滿了奇花異草的草鋪此刻在深秋的洗禮下也開始變得蕭索起來。風一吹,彷彿那些弱不禁風的花草就會折斷似的發出輕微的呻吟。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植物腐朽的氣息,讓人心生厭煩。
鍾由探頭探尾地躲在長廊的盡頭看著睿逸閣的一切。長廊上結滿了墨綠的常青籐,在這樣的季節似乎是個玩笑或是諷刺一般地盛放。旁若無人。
睿逸閣本是太和院的一部分,因了子淳喜靜的緣故,這裡並沒有那些難纏的守衛小廝。鍾由也因此得以進入。
他看著門口互相對視著的劉喜與卿羽,眉頭稍稍的皺在了一起。
彷彿察覺到有人似的。卿羽下意識地朝長廊盡頭看去。
「誰?!」卿羽大喝一聲。這倒把一旁的劉喜嚇了一跳。那說話本是輕言輕語的卿總管,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陽剛起來。他不禁在心中哈哈大笑起來,只是面上還是一筆帶過。
這一溜煙的功夫卿羽已經近到了鍾由身前,鍾由本是想跑,可是卻被卿羽眼疾手快地一把提起。
「說,你是何人,到這裡作甚!」
被扭住的鍾由哪見過這般的厲害,嚇得「哇哇」地叫出聲來,一臉委屈地看著不遠處的劉喜,眼中滿是求救。
「卿總管,這鍾由本是太和院的侍童,請你萬萬手下留情啊!」劉喜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作揖。
卿羽皺了皺眉頭:「這廝賊眉鼠眼的,一見便知心存不軌,你們天安府可真是人才輩出啊!」然後他鬆開手瞪了一眼身旁躬身而立的劉喜。「哼……」
被卿羽放開的鍾由細細地打量起面前這個長得唇紅齒白的男子。這般動人心魄的容顏真是堪比女人啊!民間盛傳太子熙和好龍陽,喜狎戲,看來沒錯!
鍾由心中暗暗地想,面上卻還是那般年少無知的表情。
劉喜沒有說話,倒是身旁的鍾由問起話來:「劉管家,琉璃姐姐怎麼還不出來?」
「噓!」小孩子不要多嘴,然後看了一眼身旁的卿羽,見他面有倦怠,便忙轉過身子對鍾由說:「去去,一邊玩去!剛剛王爺不是吩咐你準備午膳嗎,怎麼這個時候還在門口閒逛!」
鍾由會意,轉身便走。卿羽也沒有阻攔。
劉喜笑嘻嘻地再次拱手作揖:「卿總管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計較!」
卿羽冷看了面前的劉喜一眼,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轉身向睿逸閣走去。
「卿羽!」劉喜有些惱怒地在身後叫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卿羽聽到身後之人叫他,回過身去:「什麼意思?」卿羽冷冷地笑了起來,「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小小的管家竟也要反咬主人一口嗎?」
劉喜愣在那裡。
「你……」
他的雙手緊握成拳,因為太過用力的關係,那受力凸起的骨節出泛起微微的灰白。
「一條狗而已,若不是當年太子殿下看得起你……」卿羽的聲音冰冷地響起,帶著這個深秋熟稔於心的溫度,像一根尖銳的冰凌一般,深深的插入劉喜的心臟。
是什麼,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了……
睿逸閣。
琉璃有些驚恐地站著,面前的兩個男人,如同惡魔一般輕佻地審視著眼前的自己。這樣的自己,灰白而且無力。
「是嗎,我還以為臣弟將自己對如煙的思念已經完全轉嫁到了她的身上!」熙和刻薄地指了一眼身邊的琉璃。「不過為兄的可要恭喜臣弟,既然沒有了這樣的軟肋,現在的臣弟可該是刀槍不入了吧!」熙和呵呵地笑出聲來。
「同喜同喜!臣弟今日有這般光景那還不是拜殿下所賜!還是殿下英明,及時喚醒臣弟,才至於讓臣弟迷途知返啊!」子淳眼中的邪魅之色更重,只是那平和近人的笑容卻如三月陽光,和煦暖人。「至於如煙……」他說著,眼中劃過一絲不經意的傷痛。「臣弟怎麼覬覦殿下的妃子,殿下多慮了!」子淳若無其事地說。只是那緊握著的雙手卻出賣了自己的內心。
現在的子淳,其實是惱怒的吧。熙和心中這般想著。可是他就是要惹怒他!這個人,與如煙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時時刻刻不再折磨著自己的內心。更有甚者,他如今羽翼豐滿,卻彷彿不是要助自己一臂之力,而是另有所謀。無論是什麼,他都不會對此袖手旁觀。大昭是自己的,如煙也是自己的,誰,也不能和自己搶!
熙和笑了。笑容清冷,全不似平日那般的溫和。子淳知道眼前的這個男子已經被自己的心魔利慾熏心攪得面目全非了。
桌上放置著的畫捲上那株盛開的梅樹已然綻放無疑,只是本是傲骨昭昭的梅樹與背景的白雪結合,琉璃卻從中看到了畫者心中的陰霾與蕭索。他該是痛苦的吧,琉璃心中這樣想著,目光也不受控制地向那本是溫文爾雅的身影看去。
那抹身影依然,只是有什麼東西卻在冥冥之中變了質。是什麼呢?琉璃這樣想著,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子淳對自己早已是冷目相視。
「琉璃,本王對你有救命之恩你可曾忘記?」子淳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琉璃有些莫名其妙地瞅他。
「沒有,琉璃從來沒有忘過。」琉璃堅定地說。
子淳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就好,現在就是你報恩的時候了。」他頓了頓,「慶國公顏敬海的學生徐軼向本王提親,說是要娶你為妻,這是旁人做夢也夢不到的好事,你準備準備,三天之後便嫁了吧!」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將琉璃驚在原地。他說,徐軼要娶自己為妻?
眼前浮現出徐軼面若冠玉的臉龐,不知為什麼,這樣的眉目卻在琉璃的心中浮現出一股忍辱負重的淡漠景象。
一旁的熙和亦是笑容滿面:「既是徐軼的提議,那本宮自然也要來此走這一遭。徐軼,他可是本宮的得力干將啊!」熙和故意加重了語氣,「慶國府的人與天安府在一起,不知道到底會對誰有利呢?呵呵,就算顏敬海如今家道中落,可是以他如今在朝中呼風喚雨的能耐,只怕要想崛起也並非難事。只是不知道本宮的徐軼還願不願意幫他了……」他說到此處臉上那分明的笑意更甚。
果然,面前的子淳已是眉頭緊鎖。
熙和冷笑:「既然臣弟對眼前的女人失了興趣和耐性,不知還可願意接受本宮的好意否?」
「什麼?」子淳有些疑惑。
「為兄代徐軼要了一個女人,臣弟因為我們失了一個女人,本宮當然不會白白佔了臣弟的便宜。」他笑了笑,臉上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為兄已替臣弟物色了五位月國美女,不知臣弟對為兄的做法還滿意否?」
「月國……」子淳眼中的傷感一閃而過。
「是啊,月國美女!雖然月國現在亡國了,可是那些美女可是一個個國色天香,美得不可方物啊。此般尤物,臣弟切不可嫌棄了她們的出身才是!」說罷哈哈地笑了出來。
子淳看看淚眼婆娑的琉璃,又看了一眼身旁滿目狡黠的熙和,嘴中一片苦澀。
熙和見子淳並不反對,便走到琉璃身邊,停下。
「至於這個女人,三天後為兄就來取人,還望臣弟好生看管,不要出了岔子才是。」說罷撫上了琉璃的臉龐,卻被琉璃輕盈地躲開。
熙和的眉頭緊了緊,眼中的寒芒大亮,下意識地捏住琉璃尖俏的下巴。
「你算什麼玩意,竟然敢公然反駁本王!」說罷便狠狠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琉璃吃痛,輕溢出聲。
下巴上的疼痛是那樣的疼入心肺。那樣的力量。似是要將自己摧毀一般的決絕。
她痛得流下眼淚。那些晶瑩的顆粒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在自己的臉上肆意的流淌,順著臉頰的曲線,一直綿延到下巴以至脖頸。
子淳站在身後看著,無動於衷。任琉璃怎樣用那樣楚楚可憐的眼神求救。
熙和的手指上沾了那些溫熱的液體,似是想到了什麼,蹙起了眉頭,手上的力道也慢慢放鬆了下來。
似是覺得有些無趣,熙和放開了琉璃。被突然放手的琉璃一個踉蹌沒有站穩向後面狠狠摔去。頭碰到桌角的一刻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砰……」
被這突如其來的異動驚動的子淳似是想要去看看琉璃有沒有關係,但是卻在看到熙和一雙黑得不見底的嘲諷的眼眸時按耐住了上前的衝動。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什麼。
一陣暈眩感朝自己襲來。琉璃努力想睜開眼眸,卻被頭上凌厲的疼痛激出了一陣冷汗。火辣辣的疼痛順著自己的額頭一直蔓延至了下巴,尖銳刺骨的寒意頓時席捲了所有的神經。隱約感覺到有液體順著自己的額頭流了下來,濕熱的觸感,緊緊地附著於皮膚之上,像春天那些肆無忌憚多足的毛毛蟲,她是多麼的厭惡這種感覺。終於她痛得溢出聲來。
熙和眉眼帶笑:「怎麼?琉璃小姐可是被本宮一時的魯莽給傷到了?」說罷朝子淳望去,子淳沒有說什麼,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琉璃勉強站起身子,這一站,卻把面前的兩個男人給驚住了。
眼前的琉璃本是素淨的臉上此刻從額頭綿延的汩汩細流順著那優美的輪廓奔流不息地向下流淌。紅色的細流,是血的顏色。那樣的新鮮但卻無比扎眼。在琉璃起身的同時,那些歡快而噴薄的血色滴滴落在了她身旁的紫檀木書桌上,那些大片的鮮紅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暈染開層層好看的漣漪。
空氣裡開始充斥起血液特有的甜膩氣息,像悠然的美好的陽光,帶著特有的毛茸茸的觸感,輕輕地撩撥人心。
「琉璃……」她聽到有人在叫她,身子微微地晃了晃。
那些奔騰的液體濕濕滑滑地擋住了眼睛,一片血霧朦朧中她彷彿看到了那個儒雅而溫柔的男子朝自己過來。
身邊滿是他熟悉的氣息。她不安地蠕動了嘴角,可是卻發現什麼也說不出。
他不是不要自己了嗎……
熙和與子淳看著琉璃從書桌旁邊費力地站起,一時都忘了上前去幫扶。眼前的女子一臉的血污,那本是素白的衣衫上也漸漸地沾滿了那些扎眼的渾濁的液體。它們是那樣的透徹與鮮紅。像極了夜間盛放在天安府中那一盞盞大紅的燈籠。
子淳的嘴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思緒彷彿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如她一般年齡的女子倒在他的腳下,求他救她。他的劍還插在她的肩膀中,也是這般鮮活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衫和裙擺。他看到她的眼,那是雙驚恐的眼,可是突兀的渴求卻赤裸 裸的暴露了她想要生的願望。
「救救我……」
似是聽到了她這般的哭喊,他極力地衝過去擁她入懷。他感覺到她纖弱的身軀傳來的細微的顫抖,那樣羸弱的身體,怎經得起這般的傷痛?那纖細的腰肢似乎一陣風過就可以將它吹得粉碎,身體的溫度卻絲毫不能夠溫暖他疲憊的身心。他緊緊的擁著她,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懷中之人冰涼的身體。這般再不捨得放手的力度橫亙在她的身上,是不是這樣就可以將她完全的融入自己的骨血,從此之後便不再受到傷害?
子淳安靜地擁著懷中的琉璃,身後的熙和卻在這樣的時刻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剛剛的子淳像著魔似的奔向搖搖欲墜的琉璃,根本顧不得身旁之人訝異的神情。
他是那般的緊張,那樣的神色彷彿是害怕她突然消失了一般,真真的是捧在了手心。
可是,他剛才卻是喊了什麼?子淳在跑過去的剎那,他喊了什麼?
熙和的眼中閃過一絲自嘲。
「如煙……」
又是她嗎?熙和的牙齒在看到子淳跑過去的瞬間「咯咯」作響。他終是忘不了她嗎?那些過往的年月如同磐石堅不可摧,那些往日的情意真真是那深入地底的虯枝在不經意間盤根紮寨。若果,那麼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又是什麼,自己又算是什麼?
熙和的眼中怒意更勝,不自覺地緊緊地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