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問檀郎 第七章
    「稟夫人,少爺已經到了潛江,這一兩天就能回襄陽了!」

    「是嗎?陽兒要回來了嗎?」顧德音喜上眉梢,一迭聲地吩咐道:「快去把少爺的屋子收整好,祭牲瓜果也要準備準備。哎喲!真是祖宗保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谷冰盈臉上也堆滿了笑,但婉嫕溫柔的笑容裡,卻帶著那麼一點心神不屬,若有所思。

    顧德音不是瞎子,馬上就想到她心中最大的疑慮:兒子的身邊,可帶著他的前未婚妻呢!

    也真是不知該怎麼說了!人家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陽兒和蘋兒就是這情形吧!明明是退了親,兩個人應該再無瓜葛,偏偏老天爺卻安排蘋兒救了兒子的性命!

    照這情勢看,兒子是再不可能舍下蘋兒的,可他和冰兒出雙入對也有不算短的時間,這下子可怎麼好?

    蘋兒對兒子有恩,冰兒對兒子有情,希望她們兩人願意各退一步,大夥兒一家親,那就太好了!

    顧德音試探地問道:「冰兒啊!這事兒也真是不好說……你知道陽兒還帶著他師妹一起吧?」

    「嗯!鍾姑娘救了振陽,我心裡很是感激她。」

    真是大家閨秀的氣度!顧德音心放下一半,看來她是願意接納蘋兒的。心念及此,對谷冰盈的觀感更好上幾分。

    「你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

    谷冰盈只是恬恬婉婉地笑了笑,沒接腔。

    「我們殷家就陽兒這一條根,我真不知該怎麼謝謝蘋兒才好!」

    旁邊的丫頭開玩笑道:「要少爺以身相許吧?」

    另一個也笑道:「是呀是呀!戲文裡不老是唱著的:奴家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唷!倒把少爺說成大閨女了!」

    「這什麼話?那誰是惡霸強梁來著?」

    一個丫頭起哄,竟是一班丫頭都鬧了起來。這些天夫人整日唉聲歎氣,連她們也一併悶壞了。

    大夥兒笑鬧成一片,冷不防,一個忿忿的聲音突然竄出道:「那怎麼行?她的名聲很不好呢!」

    「婉兒,不許胡說!」谷冰盈厲聲道。

    婉兒心知主子罵她只是作勢,她還是可以暢所欲言,如此一來,主子得賢慧之名,她也有忠僕之譽,因此不見瑟縮惶恐,反而大有不吐不快的架勢。

    「小姐……」

    「我叫你閉嘴!」

    谷冰盈愈是不許她說,顧德音就愈好奇。蘋兒的名聲很不好?這消息打哪兒來的?又是怎麼個不好法?

    「冰兒你別攔她,讓她說詳細點。」

    谷冰盈面有難色地道:「伯母,這死丫頭不知打哪兒聽了些有的沒的,在您面前道聽途說。我沒把丫頭管教好,您別放在心上。」

    她愈是推三阻四,顧德音愈是滿腹狐疑:「這話是不能隨便說的,我既然聽了個頭,怎麼能不追根究底?」

    婉兒跪下來,劈哩啪啦炒爆豆子似的道:「夫人明鑒,我聽雪苓小姐派去找殷少爺的人說,長沙的人都說她的行為不太檢點呢!」

    谷冰盈摔了她一耳光。「死丫頭,教你來這兒嚼舌根!」

    「冰兒別打她,這事很要緊。」顧德音皺眉道。「是哪些人在說?他們又是怎麼說來著?」

    婉兒像是豁出去了,詳詳細細念了一串七八個名字,顧德音眉頭皺得更深,這些人都是殷家的家丁,當然不會隨便亂說話。

    她也知道家裡的人早就把谷冰盈當作主母看待,對於搜尋的進展,不但會向殷雪苓報告,也會讓谷冰盈知道,一旁貼身伺候的丫頭或多或少也會聽到些消息,從她口中說出來並不奇怪。

    那麼,是真有其事了?蘋兒果真行為不檢,還傳得長沙城中人盡皆知?這事非同小可!

    顧德音神情一冷。陽兒可得離她遠一點。

    「來人,傳話給少爺,叫他不要在外逗留,要盡快回家。另外加派人手,護送鍾姑娘扶靈還鄉。」

    沉著臉靜坐一旁的谷冰盈心中只是暗笑,殷夫人對鍾采蘋已有成見,以她先入為主的個性,以後再是難改了!

    如此一來,殷夫人為了不讓鍾采蘋進殷家大門,勢必加速推動她和殷振陽的婚事;而她,只要乖乖巧巧扮演不嫉不爭、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自然而然可以如願嫁給意中人!

    再者,殷夫人的吩咐無異是要殷振陽和鍾采蘋各走各路,她既不會武功,後頭還有好戲可瞧呢!

    在客棧用過晚餐,才撤去盤碟,沒料到殷振陽家裡卻來了人。

    「想不到你娘和我倒有同樣的想法!」鍾采蘋淡淡道。

    她說得輕鬆,殷振陽卻聽著冒火。他不喜歡師妹言詞間的酸味和嘲諷,非常非常不喜歡。

    她對他若即若離不是一天兩天,他可以瞭解她想靠近又想逃避的心態,但是娘為什麼跳出來瞎攪和?這裡頭肯定有文章。

    「我娘為什麼這麼說?」

    「小的……小的也不明白。」

    殷振陽心中一動:「那她吩咐你的時候,身邊還有什麼人?」

    娘對師妹的事跡近一無所知,她會這麼明白地要把他和師妹分隔開來,必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說小話。

    他倒要看看是誰在娘面前亂嚼舌根!

    「啊!」來人想了想,道:「……那時夫人和谷小姐在院子裡聊天賞花,還有七八個大小丫頭伺候著。」

    是冰兒?!

    「知道她們聊什麼嗎?」

    「小的不太清楚……倒是出門時聽丫頭在說,好像……好像……是長沙那邊的什麼消息……」

    殷振陽未及反應,卻看見鍾采蘋臉色微變。

    如果不是旁邊有人,他真想握著她的手好好安慰她。她被不實的謠言困擾夠久了,到今天還擺脫不了流言的陰影。

    冰兒真是太過份了!散佈謠言已是不該,現在還利用謠言中傷師妹,她到底想怎麼樣?

    娶妻娶賢,她的居心如此陰險歹毒,連施奸計,非要置師妹於死地,就算今天沒有師妹,他也決計不可能娶她進門!

    只是娘既已出面干預,這件事又是一個難題。

    鍾采蘋的神色很快便恢復如常,捧起茶盞輕啜了口茶。

    但殷振陽卻看見她眼角逸出一滴清淚。

    連忙摒退左右。他得和師妹好好談一談,如果不能開解她心裡的委屈鬱悶,讓師妹鑽牛角尖就不好了。

    「你哭了。」

    他的語氣中沒有疑問,只是平鋪直敘的陳述。

    「教茶煙薰的。」說著放下茶盞,抿去了淚珠。

    她不願承認,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在示弱、乞憐。這一刻,她不想要無意義的安慰,只想維護她的驕傲。

    「師妹……」殷振陽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哦!我受了什麼委屈?」

    有感情,才有心疼,才有憐惜,她的態度無異是把他當作陌生人,有委屈不願對他說,更不肯要求他的撫慰。

    殷振陽苦惱地搔搔頭:「師妹,你別這樣……」

    倏然,他腦海中靈光一現,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曾幾何時,師妹的一顰一笑對他竟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她笑了,他就安心:她哭了,他就擔心;她胡思亂想,他總要想方設法極力勸慰;她皺皺眉,他就煩惱她是不是有心事不肯說出口……

    他和冰兒在一起的時候,對她的情緒和反應頂多一笑置之,心情並不會為之起伏,獨獨對師妹……

    是了!或許他對師妹是因歉生憐、因憐生愛,儘管相逢只有短短不到一個月,但之前卻有長達半年的刻骨相思在醞釀,以致他的心陷落得如此迅速而徹底,如今她已完全主宰他的苦樂悲喜。

    突如其來的發現讓他慌了手腳,不是驚訝於他竟會愛上師妹,而是師妹的心意讓他捉摸不定。而母親又在谷冰盈的挑撥下對師妹產生成見,他要怎麼做才能贏得師妹的芳心、尋求母親的首肯,並去除谷冰盈的干擾?

    「我又怎麼了?」

    儘管她神色和緩平舒,十足沒事人的樣子,但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卻讓他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師妹,你如果不開心,就發洩出來,我知道你心裡苦;你要打我罵我都好,不要這樣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不肯說!」

    「我為什麼要不開心?又為什麼要打你罵你?」

    她根本就不想溝通!

    這個認知讓殷振陽氣沮,更讓他氣怒。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她信任?左掌重重地拍在桌上,竟讓桌子碎裂成好幾塊。

    鍾采蘋顯然被他嚇著了,怔了一會兒,回過神時卻仍是一副天塌了也與她無關的口氣:「你沒事打壞桌子幹嘛?」

    「師妹,你……」

    她根本就沒有要和他談的意願,他留在這裡又能怎樣!左手緊握成拳又放開,放開又握緊,重覆幾次之後,他終於掉頭而去。

    「碰」地一聲,殷振陽重重摔上房門,然後房裡的鍾采蘋清晰地聽見他近似咆哮地大聲道:「拿酒來!」

    從沒有人看過殷振陽這樣喝酒!

    他一杯接一杯,小酒壺接二連三地從滿到空,沒多久,桌上已經擺了七八個東倒西歪的空壺。

    但他卻恨自己太清醒,他的腦子裡還是想著鍾采蘋,不知道她一個人在房裡會不會又有什麼奇怪的想法。她難過到在人前掉淚,卻什麼也不肯說,一點也不肯讓他分擔……

    心念及此,他忍不住抓起酒壺對口一飲而盡。

    「您別再喝了!」鍾家家丁看不下去地勸酒。

    「都下去!」殷振陽惡聲惡氣地說完,忍不住抬頭望著樓上鍾采蘋的房間。「叫人去清理鍾姑娘的屋子,我失手砸了桌子,別讓碎塊傷著她。」

    唉!幾曾看過少爺這麼狼狽的?鍾姑娘也真是的,少爺對她好,她卻不領情,惹得少爺生這麼大氣,搞得大傢伙兒心驚肉跳。

    少爺都氣得要喝悶酒了,心裡還直記掛著她,偏偏鍾姑娘倒像木頭刻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群人吶吶退下,先去把主子的吩咐辦好,其它的事也管不了了。

    「獨斟獨飲,不覺得太寂寞了?」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突如其來的響起,不知何時,殷振陽的桌邊已多了一個青衣中年男子。

    一旁掌櫃的則不解地搔著腦袋。他們這家小店已被這位公子爺包下,大門早已上鎖下閂,這個客人是怎麼進來的啊?

    以殷振陽的武功修為,一般高手離他三丈之內,他必可察覺,可竟是到這青衣人在他桌邊開口發話,他才發現他的存在。

    殷振陽不禁心頭一凜。他雖喝了不少酒,但是像他們這樣有內功根基的人,就是喝上幾壇都不會醉,這點酒又哪能醉得倒他?既然他不是因為醉酒而降低了警覺,那就是青衣人的輕功太高,才會讓他一無所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青衣人,只見他身材高瘦,雙目如電,週身似有光華流轉,太陽穴微微鼓突,顯然是內家高手。

    他長身傲立,自顧自地取過酒壺,又不知打哪兒生出一隻酒杯,給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地一飲而盡。

    這人好生面善,一時卻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的。

    殷振陽兀自猜測著,青衣人放下酒杯,冷語如鞭從齒縫間迸出:「你這欺師滅祖、狼心狗肺的東西,今日我要代其鳴兄清理門戶!」

    說著,他斜斜拍出一掌,印向殷振陽的心口。

    殷振陽這才想起他是誰來,腳跟一跺踢開了椅子,左手在桌面上一撐,借力翻了個觔斗,堪堪避開這一掌。

    「孟叔叔請聽我說!」

    「神手無相」孟虛懷是他師父平生摯交,此人雙掌功夫已臻化境,小時他就曾看過孟虛懷隨手一揮,便把兩丈開外一株水桶粗的大樹攔腰斬斷,斷口處平整如刀切。十餘年前便功力若此,如今想必更高深難測。

    孟虛懷足尖一點便逼上前,冷聲道:「我自域外歸來,才知你戀姦情熱,不念舊約,逼死蘋兒,你還有什麼話說!受死吧!」

    說著右臂一揮,袍袖拂起。

    這招「流雲飛袖」原是平常之極的招式,各家氣勁運行的方式雖有不同,但大都是藉助衣袖寬大柔軟的特性,用以格擋淬毒的暗器。但孟虛懷的「流雲飛袖」卻是以袖代掌做為攻擊之用,衣袖柔軟,勁力變化比雙掌更為飄忽,自與其他家門的「流雲飛袖」大異其趣。

    孟虛懷招式一出,殷振陽只覺勁氣拂面而來,令他氣息為之一窒,根本開不得口,兼且各方退路均被封死,避無可避,不得已,只有將全身真氣聚於左掌,不是要力拚,而是打算借力使力另謀退路。

    孟虛懷是幾十年的老江湖,豈會不知他的打算?當下心中暗道:能讓你從我袖上借得力道,我還有臉在江湖上混嗎?

    他也不變招,但衣袖拂出的速度卻突然變得極其緩慢。

    殷振陽悚然大驚,他只覺得孟虛懷的衣袖緩慢得跡近停滯,卻真真實實地一寸寸朝他逼近,每接近一寸,壓力便增強一分。

    正在這危急的當口,樓上卻傳來一聲嬌呼:「壞叔不要啊!」

    只見一抹黯影自樓上躍下,以不可思議的驚人速度嵌入兩人之中,正面面對孟虛懷,雙掌按向他的袖角。

    原來鍾采蘋在樓上聽見桌椅翻倒的異聲,又聽見殷振陽叫「孟叔叔」,因此連忙出來一探究竟。

    她的一聲「壞叔」讓孟虛懷頓時如遭雷擊,而她的身法及出掌的反應,都說明了她就是鍾采蘋。

    孟虛懷雖是鍾家摯交,但也十幾年沒見過鍾采蘋,對她的聲音當然也不熟悉,但他卻清楚記得鍾家淘氣的小蘋兒總是「懷叔」、「壞叔」地隨口亂叫,而知道這個稱呼的女子,只有鍾采蘋和她母親。

    鍾采蘋所使的身法當然是她父親素負盛名的「幻影迷蹤」,這也是半點造假不來,當今之世,會這套身法的就只他們師兄妹兩個。

    更重要的是她按向袖角的反應。孟虛懷的「流雲飛袖」乃是與鍾其鳴不斷切磋鑽研所得,正如掌法要在掌心擊實時才吐出內勁,他的殺招便在袖角,袖角揚起之時,凌厲的內勁亦將重創對手;要破解他這招,最好的方法就是制敵機先,不讓他的內勁有擊實的機會。

    心念電轉,孟虛懷袖上的力道才收回五成,鍾采蘋已按上他的袖角,只聽見一聲轟然巨響,孟虛懷半截衣袖竟被震碎。

    乍見師妹飛身攔在他身前,殷振陽本已蓄勢待發,一時收勢不住,左掌一轉,一掌擊向旁邊無人之處,也是一聲轟然巨響。頓時黃煙瀰漫,一旁的桌椅被打得粉碎,地上也被打出一個約丈許寬,深可盈尺的大洞來。

    只是鍾采蘋終究年紀還小,內功修為與孟虛懷豈可同日而語?雖只五成功力,仍把她震飛出去,若不是身後殷振陽擋著,還不知要傷成怎樣。可是好巧不巧,正撞在他尚未完全痊癒的右肩,讓他吃痛而悶哼了聲。

    「蘋兒!」

    無暇理會孟虛懷,鍾采蘋才穩住身子便連忙轉身,一迭聲問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傷著?肩傷要不要緊?」竟是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殷振陽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她剛才想也不想便攔在他身前,為了救他,她竟是連命都不要的。

    她的淚水比孟虛懷的殺招更讓殷振陽手忙腳亂,伸手抿去她頰上的淚珠,他一樣為她心焦如焚:「我沒事,你別哭。孟叔叔傷著你沒有?胸口會不會悶?有沒有哪裡疼?乖乖,別哭了!」

    一面說著,他一面牽起她的手。透過相貼的掌心,他這才察覺她經脈暢順,真氣充盈,內功修為竟不下於自己。

    她不是早因經脈滯塞武功盡失嗎?何時恢復的?怎麼恢復的?何以他竟全然不知不覺?

    只是他的驚訝早被欣喜掩蓋。師妹冒險救他,分明對他大有情意,她的心終於不再縹緲於九霄雲外,而是安穩地繫在他身上。

    確定彼此都安然無恙,鍾采蘋又回身面對孟虛懷:「壞叔!」

    備受冷落的孟虛懷不住打量著兩人,觀察著、思索著,好不容易得到她的注意力,一開口也是一堆問題:「怎麼江湖傳說蘋兒死了?蘋兒怎麼又跟他走在一起?你們現在要去哪裡?」

    鍾采蘋皺皺鼻子道:「這裡好亂,壞叔,我們去樓上說。」

    躲在櫃檯裡簌簌發抖的掌櫃這才慢慢爬出來。這門生意真是接錯了!剛才樓上砸了桌子,這會兒樓下的桌椅更沒一處完好,送走這幫瘟神之後,他要怎麼做生意啊?

    「我要與蘋兒單獨談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孟虛懷便把殷振陽擋在門外。對他來說,重要的是故人的女兒,鍾家的小蘋兒平安無事,他也懶得去理故人的徒兒。

    才關上房門,孟虛懷便數落道:「小蘋兒太胡鬧了!懷叔若收手不及,會錯手殺了你的!」

    鍾采蘋只當沒聽見,拉著他來到床邊,只見枕畔安放著一個瓦罐:「這是爹娘的遺骨。」

    孟虛懷一愕,不覺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摩挲著瓦罐。

    他以天下為家,居無定所,而桐柏山小谷便是他最牽記的地方,那裡有他摯友一家人,是他倦游時最溫暖的招待所。

    但如今……只能說幸福易惹天妒吧!鍾氏夫妻雙雙亡故,小蘋兒寄人籬下,小谷再也不復當時笑語頻頻了!

    良久,他才道:「他們的骨灰一起安置在此嗎?」

    鍾采蘋早搬了張椅子在他腳邊坐下,聞言點點頭道:「婆婆說,爹娘至死都不分開,她沒有法子,便將兩人一起火化了。」接著便將父母去世及之後的遭遇簡單地述說過一遍,只是略過流言一節。

    懷叔疼她有如親女,若知道她並非因退婚之辱尋短,卻是不堪流言侵擾而以死明志,只怕他會衝出去扒了殷振陽的皮。

    孟虛懷聽完,怔忡地道:「他們一向依賴彼此的氣息而存在,死亡也不能把他們分開。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沉吟片響,他又低歎道:

    「這些年,小蘋兒受委屈了!」

    「蘋兒不委屈,姨媽姨丈都待我很好。」

    「若是你爹娘還在,那小子哪敢生出退婚之心?還不是欺你無人作主,吃定你不能將他怎麼樣!」

    她這才意會到孟虛懷說的是殷振陽。「他已經怎麼樣了。」

    「不成,我非要好好教訓那小子不可!」

    「都死過一回了,還要怎麼教訓?」鍾采蘋笑歎道。「懷叔,他被人打下絕情崖,必定是我表姊主使的。這件事他知道,我也知道;他不說,我也不說。該我的,他一分也沒少還我,不能要求再多了!」

    「蘋兒,懷叔是要給你出氣!」

    「哪有那麼多氣的?我原諒他了!」鍾采蘋垂下頭,低聲道。「懷叔,你若真傷了他,我心裡會很難過。」

    孟虛懷挑挑眉,搓著下巴饒富興味地道:「懷叔要殺他,你偏要攔;懷叔要教訓他,你又要擋;小蘋兒明明很在乎他,為什麼老是要跟他鬧彆扭?要不是生死交關,你大概也難得給他好臉色看。」

    「蘋兒沒有……」

    鍾采蘋心知他說中了事實,卻本能地否認。

    「就有!懷叔這雙眼睛不是白生白長著好看的,你不跟你師哥鬧彆扭,他犯得著自己喝悶酒嗎?」

    「我……」

    孟虛懷拉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膝上,拍拍她的頭,就像小時候哄她一樣。

    「傻蘋兒,想想剛才吧!你跳下來救你師哥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如果懷叔來不及收手,小蘋兒非死不可。小蘋兒為了他,竟是命都不要的。」

    「我……什麼都沒有想……」

    孟虛懷搖頭笑歎道:「就是啊!什麼都沒有想。為什麼那時什麼都沒有想,平常卻什麼都想到了?小蘋兒,原諒不是要遺忘,而是要放下。」

    鍾采蘋從小就是多思多慮的孩子,儘管嘴裡說著原諒,但她的心卻放不開過去,執著於過去的悲傷,又怎麼展望未來的幸福?

    聰慧如她,該可以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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