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侍 第二章
    龐府在淮南有數座礦,礦有金銀玉,都是最上等的貨色,並在州西瓦子經營了首飾鋪子,裡頭各式首飾皆是大內至愛,掌管礦產的是小姐剛嫁的大少爺,巧奪天工的雕飾師傅則是二少爺,而栩栩如生的繪圖則是龐府三千金所設計,她的巧技教她蒙後宮娘娘垂愛,成

    為京師唯一不須持令拜帖便得以入宮的平民百姓。

    若龐府願意伸出援手,上官府斷然不會有今日的下場。

    但畢竟在商言商,當初顧忌兩家婚事會因此生變,上官老爺於是不敢找上龐府,轉而向其它有買賣交情的商家求援,豈料結果……就如俗話,財在人情在,財散人情散。

    「若我知曉,必定動用所有關係,絕不可能讓世伯如此含冤而終!」龐月恩那雙愛笑的水眸此時鑲著紅,氣呼呼的,惱恨極了。「現在還不遲,就算那賊人夏侯懿入了上官府又如何?我總有辦法教他把侵佔的上官府吐出來!」

    聞言,上官向陽不知道是酒醉了,還是被她的真性情感動,難得地斂下世故的神情,笑得像個沒有城府的孩子一般。

    「感謝三小姐。」他拿起自個兒斟滿的酒杯敬她。

    龐月恩扁了扁嘴。「我又還沒幫上什麼忙。」他謝得也太快了吧。

    「今晚有小姐這一席話,足夠了。」一口飲盡,燒辣的酒從他喉頭往下延燒,燒得他心思漸渙,渾身輕飄飄,像是置身在雲絮之上。「但這是上官府的私事,就請小姐別插手。」

    「你就這麼把我當外人?好,那我問你,事發當時,你上官府的金賬房呢?」說要興師問罪,她是一點資格都沒有,但就是想問問上官凜人在何方。「她也是上官府的人,為何她至今沒出面?」

    記憶中,上官凜是個棄嬰,也是被世伯撿回家的,聽說是個才女,三歲便能吟詩作對,五歲暢談商經,所以世伯對她讚不絕口,總說他撿了塊寶回家,但世伯出事時,她這被喻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才女到底上哪去了?

    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

    上官向陽定定地看著她,低低笑開。「小姐壓根沒變呢。」是非分明,嫉惡如仇,雖說有點桀驁不馴,但不算刁蠻。

    「你喝醉了。」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真是的,跟她打哈哈。瞧他笑得半點戒心皆無,她可是五味雜陳。瞥了眼還剩半壺的酒,她忍不住搖頭,早知道他酒量這般差,早在兩年前就該灌醉他。

    「我沒醉,我很開心。」他笑開一口亮牙,向來銳利防備的眸都笑成了彎月。

    「……我扶你回房吧。」走到他身旁,龐月恩攙起他左右搖晃的高瘦身形,不著痕跡地抹去他落下的淚。

    「不不,豈能冒犯千金之軀。」上官向陽忙往後一步,然而一個踉蹌,身形不穩地又栽進她懷裡。

    「都醉了,還說什麼冒犯不冒犯來著?」放眼百尺內,除了她,還有誰能撐他回房?

    歎口氣,龐月恩撐起他看似精瘦卻挺有重量的身軀,踩著月色,將他半拉半扛地帶回自己的院落。

    微開的鏤花窗欞,幾抹微風在清晨時鑽進了窗內,拂醒睡夢中的人。

    身為上官府總管,在這時分,早不知道做了多少活,儘管酒醉,上官向陽在微風拂頰之下依舊幽幽轉醒。

    濃密長睫輕眨了下,濃眉隨即狠攢起,就連原本沉穩的呼吸也倏地紊亂。

    痛!腦門像是被人提了把斧頭猛砍猛砸似的,痛得他渾身緊繃。

    「你醒了。」

    身後傳來初睡醒極軟慵的女音,教上官向陽猛地張開眼,先是瞥見沉香色床帳,上頭是梨木床頂,接著怔怔回頭瞪向睡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只見龐月恩單手托頰側躺著,看似甫睡醒的媚眸滿是誘人風情,他心口一窒,急忙別開眼,不敢再看她只著抹胸的嬌軀。

    他腦袋一片空白,像是被雷劈中似的,俊臉黑若焦炭,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不管他怎麼用力回想,依舊只記得她斟了一杯酒,而後、而後……空白。

    該死!他不該喝酒的。早就知道自個兒的體質不適合飲酒,老爺也總是叮囑他別在外頭喝酒,免得出事,如今……真的出事了!

    「向陽,昨兒個晚上你對我……」龐月恩抿了抿唇,含羞帶怯,話到最後,竟幽然轉怨。

    「……如何?」上官向陽不敢看她,一顆心彈到喉間,冷汗爆出。

    「你對人家……這樣、這樣又這樣。」不回頭看她,她乾脆自己靠過去,抓起他的手撫過嫩肩、雪白頸項,眼看就要滑落在緞面抹胸上頭,他趕緊用力地抽回手。「反正你要給人家負責!」

    龐月恩一句話堵死他的後路,完全不給他鳴鼓申冤的機會。

    誘他喝酒,是知曉他這段時日肯定撐得很累,不忍他再守夜,更不忍他滿腹悲慟無處發洩,當然,最大的主因是留下他。

    沒錯,只要能留下他,她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橫豎決計不讓他走。

    可上官向陽哪知道她在算計什麼,只覺得腦袋裡頭有成串的鞭炮炸得他六神無主。

    只是幾杯黃湯下肚,怎會變成這樣的情況?

    明明打算好一早便離開,怎會、怎會……這下子該怎麼辦?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的髮香尚殘留在他臂彎上頭,這下該如何是好?

    「嗚嗚,你真的這麼討厭我?」見他仍沒有反應,龐月恩可憐兮兮地低喃著,掩嘴偷偷打了個哈欠,雙眼立即水汪汪,不知內情的人,准教她眸底那把淚給唬住。

    她正值如花朵綻放的年紀,龐家門坎早已經被上門求親的人給踩扁了,但她誰也不要,就屬意這多年前便教她私心暗定的男人。

    木頭、木頭,回過頭呀!她已經把表情固定在最惹人憐的氛圍裡,快點回頭呀!

    上官向陽無措回頭,正好對上淚眼婆娑的她,那垂眸低泣,我見猶憐的神態,緊扣他的心頭,教他開不開口都很為難。

    此刻的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治理宅務,他指揮若定,但成親……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更遑論對方是龐府三千金的她。

    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能不負責嗎?

    龐月恩從長睫下偷覷他的反應,猜想他的打算,隨即又百般委屈地說:「不然這樣吧,就當做沒發生什麼事好了。」

    「那怎麼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反對。

    「那、那,不然要怎麼辦?」垂下臉,在如瀑長髮遮住她的臉時,趕緊再沾口水點在眼眶外頭。

    她低聲啜泣,哭聲學得唯妙唯肖,畢竟這一套她以往常用,太上手了,但要再加上肩膀抖顫的姿態,這沒十年的功力,可是會露出破綻的。

    無助的啜泣聲聽在上官向陽的耳裡,像是最殘酷的鞭笞。

    他語窒,良久,才歎了口氣。「奴才和三小姐的身份差距太大,這婚事怎成?」不是他不肯負責,而是門戶之見,再加上他尚有重任在身,要他怎能拋下一切不管?

    水溜溜的眼眸轉了圈,啜泣聲收了一些。

    「可依我所知,你沒入奴籍。」大宋律法對於奴僕和佃戶都以黃冊詳加記載,在她的記憶中,世伯是將他收為養子,而非奴。

    「但奴才可是親手簽下終身契給老爺的。」他當然知道自己並非奴籍,但他的身份確實是不如人。

    終身契,不過是拿來當擋箭牌罷了,但擋得了一時,擋得了一世嗎?

    這事,他是怎麼也賴不了了,但至少不該是現在。待他著手完成大願,就算是要他向龐老爺磕頭請罪跪上三天三夜,央求三小姐下嫁於他,他都願意。

    「終身契?」龐月恩瞇眼抿唇暗忖。「世伯已逝,這終身契還有什麼效力?」

    「不,終身契已經落在我家小姐手中了。」

    「哦?」

    她蔥白柔荑拎著絲被輕搓慢捻著,仔細一瞧,上頭佈滿了裂痕。時節入暑,絕無可能是冬季皸裂,況且富家千金也有上乘保養品,豈會放任手裂口?再瞧得仔細些,那像是被扁鑿或短匕之類的東西給劃過的……

    「你在看什麼?」

    察覺到上官向陽的視線,龐月恩立刻將十指都藏入絲被底下。

    「小姐的手傷著了,怎麼沒上藥?」她指甲粉潤如貝,指形纖長,柔白軟嫩,可指上卻多了許多細數不清的小口子。

    昨兒個沒仔細瞧,如今一見,才發現傷得很明顯。

    「你真以為我是千金之軀,連這麼一點傷都忍不得?」龐月恩懶懶揚笑,朝他賊兮兮地眨眨眼。

    呵呵,就算他老是故意要拉開距離,但還是很關心她的嘛!

    上官向陽一頓,猛然發現她坐起身,絲被只蓋到她的腰間,抹胸底下一片嫩肌透著櫻花般的色澤,瞧得他胸口著火,狼狽地趕緊回身,這會連腦門都快上火了。

    「喲,怎麼不瞧了?」她說變就變,轉眼化身壞心眼的貓,逗著他,一雙藕臂從他後背環到前頭,笑聲如鈴,教人如沐春風,可惜時間不對,反倒有煽風點火之嫌。

    「三小姐,請自重。」上官向陽無奈至極,推也不是,放任她耍逗著自己也不對,動彈不得的他,就只能任憑她惡意地煎熬著。

    「昨兒個你對我胡來時,怎麼不自重?」她笑聲成串,瞧他耳根子都紅了,便笑得更樂。

    「……」這該死的酒,他絕對不會再嘗上半口!

    龐月恩原想再逗逗他這不解風情的木頭,卻聽聞外頭小雲兒輕喚著,「小姐,該起身了,大少夫人正在大廳等著奉茶呢。」

    話落,瞥見門板微推了下,上官向陽心頭一顫,雙眼一閉,等著被人捉姦……嘖,哪來的捉姦?頂多是酒後亂事。

    龐月恩穿上擱在牆內的衣衫,隨即跳下床,就在她要開門而去之前,才回頭笑得萬分得意,又朝他扮了個鬼臉。

    「騙你的。」雖說兩人確實是同床共寢,但她不想告訴他,就讓他以為她不過是剛入房嚇嚇他罷了。

    她想要他,但還不屑用這種手段得到他。

    上官向陽一愣,慢半拍地吼,「三小姐!」

    龐月恩逕自哼著小曲,一身粉色,如蝶般離開院落。

    「小姐,妳這一次把上官公子逗得很毛喔。」小雲兒追上她的腳步。

    「誰要他那麼死木頭。」她輕哼了聲。

    本來是想要強迫他負責的,不過他那一臉掙扎樣,教她看了都覺得難受。不過這次並非白做工,得知他終身契的事,嘿嘿,這就去找她大嫂商量商量。

    上大廳之前,龐月恩特地拐到大哥的院落,找她大嫂閒聊。

    上官凝一身大紅翻領襦衫走到偏廳,晶瑩剔透的粉顏透著粉膩羞澀,一瞧見她,羞怯怯地欠了欠身。

    「見過小姑。」

    龐月恩熱情地一把拉著她走到一邊的椅子坐下。「什麼小姑?大嫂,妳認識我多久了,還跟我這麼拘泥小節?」

    上官府和龐府常有往來,她和上官凝熟得很,兩人情感親如姊妹。

    「月恩。」她嬌羞低喚一聲。

    「大嫂,我趕在奉茶之前來叨擾妳,是有事想問妳。」

    「妳要問什麼?」

    「向陽的終身契在妳手上嗎?」龐月恩不囉唆,開門見山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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