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午時分,歡鼓紛鬧如飛舞杏花,聽似雜亂,卻井然有序,當第一聲炮竹聲響起,頓時鑼鼓喧天。
整個迎親隊伍皆身穿大紅衣,歡天喜地地從汴京城東土市子朝州西瓦子而去,映在柳榆成蔭的翠綠河道旁,從南城門的看街亭遠眺,恍若一片艷紅花朵浮飄在河面上。
照俗禮,迎親隊繞街,看時辰,在彩霞飛滿天時,轉進州西瓦子的龐府。
新嫁娘下了花轎,送進偏房,等待時辰拜了堂再轉送進喜房,外頭喜宴氣氛正盛,為慶賀龐府大公子成婚的客人坐滿龐府穿柳渡杏的奇景園林,可見龐府在汴京府的聲望多好,有多少人巴著不放,在席間不斷地敬酒,說盡滿嘴阿諛諂媚。
於是,梆子聲都已三響了,龐府依舊光燦如晝,喧鬧不休,新嫁娘也依舊靜默獨坐空房。
而龐府東廂的喜房院落外,有一抹瘦高的身影,默默地守在離院落約莫二十尺外的賞柳亭。
男子面白如玉,眉濃如墨,如扇長睫垂斂,卻掩不住透迸星芒的鳳眼,他若有所思地負手佇立在亭外,玄色交領繡紅邊的衣袍裡頭可見深白中衣,就連鞋子都是純白得不見一絲污垢,在這大喜之日,顯得有些突兀。
他的面貌俊美清朗,但眸子稍嫌老成持重,垂眸間,恍若正在盤算什麼,兩個院落外的絲竹笙歌壓根擾不動他。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亭外,守著這無人看守的院落。
原本大喜之日,嫁娘的喜房外該有婢女守著,但因為嫁娘剛喪父,趕在百日內出閣,因喜喪相忌所故,所以並無龐府婢女留守。
於是,他這個看著嫁娘長大出閣,身份有若兄長的上官府總管上官向陽,便隨著她進龐府,尚留在此處,是為了確定她能夠在這裡過得好,並不會因為上官府已家破人亡而遭下人欺侮。
等確定龐府會善待小姐後,他將會回到上官老爺的墳旁,替小姐守墳三年。
「欸,外頭正熱鬧著,你怎麼杵在這兒?」
清脆的嗓音若激泉般,揚起的笑聲如風撫至他耳邊。
上官向陽不著痕跡地微抬眼,看向那身粉杏色的身影。
「三小姐。」他恭敬地喊,姿態不卑不亢,完全都掌控在規矩裡。
「怎麼不到前頭一道吃喜酒?」龐府三千金龐月恩,一身粉杏色對襟襦衫,裡頭藕色的抹胸鑲銀線繡著吉獸,外搭件湖水藍半臂,手上叮叮噹噹的銀飾環煉隨著她走動,發出清脆聲響,活像只被繫了鈴鐺養在富貴人家的貓兒。
她一頭黑緞似的發隨意紮了辮子,胡亂卻有型地盤在腦後,上頭墜以金步搖,清潤如瓷的敲擊聲,隨著她一步飄搖,彷彿是落在林間的雪聲。
龐月恩絕美無雙的臉蛋上頭,最引人望而入迷的是那雙秀潤的眼,當她笑時,眉眼若彎月,眸瞳燦亮如星。
走在光燦燦的院落裡頭,她宛如下凡的仙子,然而她手上拎的銀製雕花酒壺,可就顯得突兀了些。
上官向陽見她逼近一步,立刻退後一步,態度敬而不卑。「奴才帶喪,不便到前院。」
「啐!聽你這麼一說,我大哥今兒個討這媳婦,豈不是帶煞了?」龐月恩揚起笑,露出一口潤白粉齒,笑聲脆亮如風中鈴。
「三小姐,我家小姐趕在百日內出閣,並不犯煞。」雖說父母亡故必先守喪三年,但就民間習俗自有一套衍義,凡是趕在百日內嫁娶,是可以喜沖喪的。
「那不就得了?你到前頭哪兒是犯煞來著?」龐月恩抓住他的語病,上前一步,打算抓著他到前院熱鬧一番。
「三小姐,請自重。」上官向陽是亡故的上官老爺撿回府,親自差人調教的,身為上官府的年輕總管,不管是文是武,皆有上乘實力,所以當她逼近,他身影如風地往後一步,不退得過份,就頓在她指尖一寸外。
龐月恩潤澤的水眸轉了一圈,扮可憐地扁起嘴。「人家又不是採花賊。」
「奴才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歎了口氣,明知道她的可憐模樣是扮出來的,但就是制得了他。
上官家與龐家是世交,兩家多有往來,所以他對龐月恩壓根不陌生,但儘管不陌生,也不代表他可以與她同起同坐,把酒言歡。
一來,她是千金之體,是個姑娘,更是個主子,反觀他,頂著個總管名號,再好聽,也不過是個奴才。他並不以自個兒的出身低而羞恥,如此恪守主從之分,乃是從小的調教,根深柢固的觀念,讓他絕無可能踰矩。
龐月恩看他一眼,逕自走進亭內,往石椅一坐,對守在十幾尺外的婢女喊著,「小雲兒,去幫我弄點飯菜和酒。」
被喚作小雲兒的婢女欠了欠身,伶俐地離去。
上官向陽濃眉微不可見地輕攏了下,依舊負手而立地守在一方,不退亦不進。
「唉!我大哥被人逮著了猛拍馬屁,依我瞧,不到三更天是回不到喜房的。」龐月恩將酒壺往石桌一擱,側眼瞅著他威昂的身形。「既然你這麼愛守,我就陪你一道守吧。」
「酒席上缺了三小姐,豈不是……」
「今兒個的婚禮又不是我的,我在不在,誰知道?」滿坑滿谷的人把她家前院擠得水洩不通,現今又時值夏日,她悶都快要悶死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就陪我喝個兩杯,吃點東西吧。」
「奴才不餓。」
「別自稱奴才了,上官家不是已經沒了?」龐月恩歎口氣,每聽他自稱奴才,就覺得他刻意築起藩籬,愈聽愈生厭。
不想理她,她偏是要理他,怎樣?
「小姐尚在,奴才便在。」奴才兩個字,他時刻用來警惕自己。
「聽你這麼說,你是打算陪你家小姐嫁進龐府?」她偷覷著他。
「不,待明日一早奴才便離開,到老爺墳旁搭個竹棚,守墳三年。」
「……你可真是忠心。」
「老爺視我為子,這本是份內該做的事。」憶起老爺,上官向陽不由得欷吁惆悵,那麼好的一個善人老爺,造橋鋪路,賑災建學堂,到最後竟是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要他這個被老爺親手調教長大,甚至賜姓的棄兒,怎能不傷悲?
那淡淡的悲痛鏤在心深處,在他從容的神情中是看不見的。
然而,憑著多年交情,龐月恩偏是能看到他的心坎去,感同身受他不欲人知的悲懟,於是她靜靜地沒搭腔,直到她那慧黠的丫鬟差人替她送來酒菜。
龐府所有的丫鬟全都穿上赭紅色的窄袖衫襦,像是一列流花似的行來,利落地擺上酒菜,隨即欠身離去。
「過來吃點吧,打點你家小姐出閣至今,你肯定是一日未食,過來吧。」
上官向陽依舊八風不動。「從未聽過奴才與主子同桌共食的事。」
「我就不信在上官府,你沒和世伯一道同桌用膳。」她幾乎是認定他根本是刻意冷淡她,不過這些年來,這冷調子她早就習慣了,根本不痛不癢。「過來吧,我還想跟你聊些世伯的事。」
他微揚起眉,側覷她一眼。
「告訴你,我今兒個忙進忙出,到現在都還沒吃到半點東西,你要是不陪我吃,我就不吃。」見他杵在原地,龐月恩耍起從沒失手過的無賴之舉。
小時候,只要她如此耍任性,他通常都會乖乖接受她的無賴,瞧,這不就來了嗎?
上官向陽暗忖了下,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奴才恭敬不如從命。」他姿態優雅而不踰矩地坐到她對面的位置。
「快吃啊,你不吃,我不吃喔!」
他只能無奈地拿起碗筷,先行用膳,仍不忘說:「三小姐趕緊用膳。」
龐月恩笑嘻嘻地看著他,露出潤白編貝。「好啊。」
等到確定他至少吃了五分飽後,她才徐徐開口,「唉,向陽,你很過份,上官府出了那麼大的事,世伯開不了口跟我爹求救,就憑你跟我二哥的交情,怎能守口到現在?」她順手替他倒了杯酒,望向他略微削瘦的臉頰,這正是為何她硬要逼他進食的原因。
打從他上門談起兩府親事,她便覺得他儘管雙眼依舊炯亮有神,但形色憔悴,想必這幾個月裡,他也受了相當煎熬。
「我原以為應該可以撐得過去的。」他啞聲回道。
上官府在汴京京師已經奠基三代,做的是南北貨的買賣,直到上官老爺手中,就連藥材茶葉買賣都納入產業裡頭,與京師內都司的關係向來交好,於是貨材南來北往的來去自如,家產遍佈京師周圍幾個縣省。
但近年來卻不知道怎麼著,南來北往的貨材在運送上沒來由地一再出問題,像是被劫了貨,卻偏又找不到兇手,有時連御貢的藥材都在半路上遭攔劫,宮裡怪罪下來,免不了一筆錢財充公。
禍事就這麼接二連三,接著店舖也出了亂子,承運行突然卷貨而走,搞得上官老爺一個頭兩個大,天天往各地縣衙跑,就這樣南來北往奔波,身子每況愈下,最後倒下不起。
正當錢財兩面燒又遍尋不到兇手的狀況下,卻有個男人上門,拿了數張地契房契,這才知道上官府竟然已一無所有到必須變賣田產和宅院的地步。
為何上官小姐出閣得如此匆促?正因為要趕在那男人再次上門前。
不為什麼,就憑他聽見那男人問起小姐的事。小姐始終養在深閨,不可能與那男人有任何交情,所以他當機立斷,自動與龐府談起婚事,一處理好老爺後事,立刻送小姐出閣。
「是我不才,不諳商場上的事,沒辦法替老爺分憂。」幾杯黃湯下肚,上官向陽眼神昏茫了起來,但仍感恩地瞅著龐月恩,舉起手上剛斟滿的酒杯。「多虧龐府沒有嫌棄小姐,並沒打算毀婚,請讓我敬上一杯酒,感謝龐府的恩澤。」
以礦業起家的龐府,在京師的勢力遠勝過上官府,在上官府危難時,不但沒有斷絕雙方往來,甚至信守承諾,單就這一點,他便銘感五內。
「世伯真是傻,發生這天大的事,為何都沒同咱們說?」龐月恩一雙好看的眉深深地攢起。
「老爺必定是不想連累小姐的婚事。」一杯酒飲盡,他放下酒杯,整個腦袋昏沉沉的,眼前快要模糊成一片。
他向來與酒絕緣,每逢年節,喝得也不多,大抵是陪老爺小酌兩杯,酒量淺薄,若有心灌他,他必乖乖低頭,所以在外頭,他從不飲酒的。但是今晚……今晚他把老爺所托的遺願辦妥了,真想要大醉一場。
「世伯把兩家的交情想得太市儈了,你可知道初聞上官府驟變,我爹啊,氣得好幾天說不出話也吃不下飯!」別說她爹,就連她也覺得難以接受這樣的駭然轉變,也氣世伯為何不請求幫忙。
龐月恩水靈的眸倒映蕭瑟月華,盈亮出秋水。
上官向陽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她,覺得這向來爽颯的三千金壓根沒變,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有點古靈精怪,卻又真誠待人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