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出於職業的習慣,第二天早上天剛剛亮,歐陽平和李文化就起床了。簡單的洗漱完畢之後,歐陽平提著兩個熱水瓶,和李文化走出院門,走出小鬼巷前巷口。巷口的路燈還亮著,街道上沒有幾個人,兩個挑擔子的菜農步履沉重的走在青石板路上,路燈將他們的身影像變魔術似的,一會兒變得很短,一會兒又拉得很長。大街上迴盪著他們咿呀——咿呀、嗨約——嗨約的聲音——估計這可能就是最早的說唱藝術吧。
大部分的店舖都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只有幾家店舖的門開了,其中一家就是馬太太的茶水爐。不遠處的燒餅油條店飄來誘人的味道。馬太太正端坐在門內,在這個小鎮上,在早晨的這個時間,你在大街上看到的人,除了遠道而來的菜農,幾乎全是這些上了年紀的人。
「馬奶奶,這麼早就忙上了。」歐陽平一邊打招呼,一邊把水瓶放好。
「不早了,咱們吃的就是這碗飯,端的就是起早貪黑的碗。」
「老人家,幾點鐘開的門啊?」
「五點鐘就開爐子了。」
「晚上要到半夜才關門,早晨又起得這麼早。老人家,這麼多年,您可真不容易啊。」
「這都習慣了,你們這兩位同志,我咋見你們眼生呢?」
「是啊,您老人家的眼睛可真緊啊,我們是剛住進小鬼巷的。」
「剛住進來的?」
「老人家,我們是公安局的。」李文化補充道。
「哦,我曉得了,我們見過面。你們八成是為了那個案子才住進來的。」
「馬奶奶。您說對了。「
「那案子怎麼樣啦?有點頭緒嗎?」
「還沒有頭緒呢,馬奶奶,您看茶水爐,看了幾十年,這小鬼巷裡的人,您都熟悉吧?」
「都是老街坊,哪能不認識呢。」
「那麼,要是只住一兩個月,或者十來天,您也能記得嗎?」
「甭管是誰,只要在我這兒沖幾次開水,我就能認識他。」
「那太好了,馬奶奶,我們有一件事想問問您。」
「好啊,你們要問什麼就問吧。」
「在一九七三年國慶前後,小鬼巷177號搬進一戶姓蔡的人家,男的叫蔡作林,個頭比較矮,他的老婆個頭比較高……」
「我知道,上次,你們在王鐵匠那兒提過這件事。那個男的是上海人,女的就是咱們東門鎮上的人,姓田,是田大棒子的二女兒。」
「對對對,老人家,您的記行太好了,記得這麼清楚。」歐陽平喜出望外。
馬老太太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歐陽平、李文化他們,話匣子也完全打開了:「那個女人每天天黑之前要來打三、四瓶開水。」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面對紛繁的生活,往往會輕易地忽略掉很多東西,但對於和他們的職業相關的信息,卻會過目不忘,記憶猶新。
「後來,也就是一九七三年的元旦前後,蔡家人到上海去了一段時間……」李文化道。
「對,去了有半個多月,聽說那個姓蔡的病死在上海——聽說而已。」
歐陽平覺得他們已經一步一步地接近了問題的核心:「蔡家人去上海的這半個多月,有沒有請人給他家看房子,也就是說,他們走後,小鬼巷有沒有陌生的人到您這兒來衝開水?」歐陽平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馬老太。
「有啊,蔡家請了那個送菜的——那閨女叫什麼來著——叫什麼花的?對了,叫桃花,她爹,還有她男人——就是桃花的男人,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往巷子裡送菜,想起來了,瞧我這記性,桃花她爹,人家都喊他劉老四,是劉家集人——就是176號院子裡劉老太的親戚。那閨女每次沖水的時候,還幫劉奶奶帶上一兩瓶,那閨女管劉奶奶叫『大姑』。」
歐陽平聽到這兒的時候,心裡面那些曾經時隱時現的、孤立的、毫不相干的、又是支離破碎的疑問,終於有了一點往一快湊的感覺。
小鎮的歷史,小鎮人的生活史,都被一一複製在某一個記憶裡,咱們搞刑偵工作的人就是要去搜尋這些早被塵封的記憶,並將他們一一還原複製出來。
可以這麼說,歐陽平他們這兩瓶開水沖得還是很有水平的。
他們把水瓶暫時放在馬老太的茶水爐,向燒餅油條店走去,店裡面已經開始上人,他們找了一個空桌子坐下來,馬上就有一個小伙子迎上來,兩人要了兩塊燒餅,十二根油條,兩碗豆漿,有六根油條是帶給劉奶奶的,劉奶奶牙掉的所剩無幾,吃這玩藝挺好,用開水泡一泡就成。歐陽平還提醒李文化:「待會兒把兩瓶開水給劉奶奶留下,把劉奶奶的水瓶打滿了,我們自己用。」
兩個人一邊吃早點一邊說案子,最後確定下面要做的一件事,這件事和歐陽平心裡面的那些疑問有關。馬太太提供的情況,還要在劉奶奶那兒進一步確認,她作為桃花家的親戚,一定還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情況。而且還要把重點放在桃花為什麼發瘋這個問題上。
歐陽平他們走進176號後院的時候,劉奶奶早就起來了。她在不緊不慢的打掃院子。老人家把歐陽平他們讓進屋子,李文化從桌上拿過一個瓷碗,用開水燙了燙,倒了大半碗水,放到劉奶奶的面前,然後又把油條拿到劉奶奶的跟前。老人家感動不已。
歐陽平自小失去了母親——母親生下歐陽平就因大出血而撒手人寰,父親不久就續了弦,歐陽平從此就和奶奶相依為命,十五歲的時候,他最敬愛的、至親的奶奶也走了。這就是歐陽平為什麼一見到劉奶奶就感到十分親切的原因。這對李文化的影響還是蠻大的。
「劉奶奶,我們有一件事想問問您。」歐陽平坐到劉奶奶的身旁。
「歐同志,你說吧,聲音大一點,嚇不著我老婆子的。」
「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七三年下半年,在對面院子裡,也就是177號,曾經住過一戶人家,姓蔡,元旦前後,他們家到上海去了半個月,您還能想起這件事嗎?」
「咋想不起來呢,他們去了半個月,是我們家老四家給照看的房子。是蔡家大嫂找的我。」
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那麼,您記不記得,是您堂兄家什麼人照看蔡家房子的呢?」
「是我那侄女兒和侄女婿給看的房子。」
「就是桃花嗎?」
「是啊。」
「我們上次去劉家集接您的時候,那桃花好像精神上有點問題。」
「可不是嗎。也就是那年給蔡家看房子的時候嚇的。對面的院子不乾淨,陰氣旺,邪氣重,常鬧鬼,桃花那孩子火性低,抗不住。」
「劉奶奶,您是說桃花是被嚇瘋的,您能不能跟我們說仔細一點?「
「桃花夜裡面突然從床上爬起來,用桌子和板凳把門頂起來,說有一個鬼影子在門外,正從門外向屋子裡看,眼睛睜得大大的,桃花把被子裹在身上,鑽進床底下,嘴裡面一個勁地叫著:「有鬼,我看見鬼了,就在門外,眼睛還睜著呢。」
歐陽平和李文化交換了一下眼神:「劉奶奶,這桃花的男人不是和她在一起嗎?」
「甭提了,那個負心漢見桃花得了瘋病,就丟下桃花,走了。這小子早就想和桃花打離婚了。」
「他到哪裡去了?」
「回洛陽去了。」
「在洛陽什麼地方:」
「誰知道呢。這個負心漢從小就沒有了娘老子,是個孤兒,十七八歲就跟著老四討生活,這個年輕人剛開始還不錯,蠻機靈、蠻聰明的,老四就把桃花許給了他,誰知道這孩子後來不成驢不成馬——成了騾子。」
「桃花以前有過這種病嗎?」李文化問道。
「沒有,不過桃花這孩子命很苦,做姑娘的時候,曾和寨子裡的一個小伙子相好,後來,老四把桃花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桃花有一陣子一句話都不說,心裡面落下了病根。也就是不說話,沒有這麼邪乎過。」
「劉奶奶,您再回憶一下,桃花發瘋,您當時親眼看到了嗎?」
「我當時不在跟前,我到跟前的時候,桃花已經瘋了。」
「那麼,您看到的桃花是什麼樣子?」
「她披頭散髮,躲在床底下,嘴裡面一個勁的念叨著:『小勇沒了——小勇走了——離了——死了——沒了。』小勇就是桃花的男人,姓鄭。」
「那麼,桃花發瘋的事情是誰告訴您的呢?」
「是老四說的,他當時也在場。」
「他也在場?」
「劉奶奶,您是說,桃花他爹那天晚上也住在177號。」
「可不是嗎,老四和女婿那天來送菜,忙得很晚,所以就在蔡家歇下了,哦,還有我那個堂侄阿貴,就是桃花的兄弟,我那堂侄剛從北京回來沒幾天,到東門來看望我老婆子和他姐姐桃花,他們一家都在我這兒吃的晚飯,喝的酒。吃完飯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那堂侄就在我屋裡歇了。」
「也就是說,您最後一次看到侄女婿鄭小勇就是那天晚上他們在您這兒吃飯的時候,第二天,您就沒有看到他了,而且,您以後就再也沒有看到他。」
「是啊。」
「照您這麼說,您侄女婿是夜裡面走的。」
「是啊。」
「他臨走之前也沒有來看看您老人家嗎?」
「沒有。」
「劉奶奶,您那個侄子劉阿貴在北京工作嗎:」
「他那時在鐵路上,經常跑北京,是個列車員。」
從歐陽平他們和劉奶奶細緻入微的、層層深入的談話內容來看,他們有了重大的收穫,小鬼巷177號井中疑案的偵破進程終於向前邁出了堅實的一步。負責記錄的李文化在結束的時候,一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邊讓五個手指頭做了若干個伸展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