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黑色的影子,是流澈淨。
我一直在等他,坐在冰冷的玉階上等他,等他將我抱入內殿,等他跟我解釋……可是,從午後至夜間,他從未出現過。或許,他生氣了,看見我與流澈瀟相擁在一起,他定是誤會了,可是,他為何不來問問我呢?為何不來呢?
他不來,我亦不會去找他!我寧願固執的等他,也不願像一個邀寵的妃子去求他!
那時,流澈瀟並無強迫我什麼,並無與我糾纏不清,流澈淨卻要置他於死地,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心狠手辣至此……雖是為我,我卻無法釋懷、無法輕易的當它從未發生過……
朕沒有後宮!朕只有皇后!明明誓言錚錚,明明深情款款,為何要欺瞞我?我能明白他的艱難,唯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瞞!
冷氣蔓延,鑽進腳底,流遍全身,渾身麻木。涼夜深沉,弦月如鉤,冰冷的望著我。淡淡的月輝灑地成霜,冷冽得彷彿一汪蒼白的死水。
阿綢阿緞陪著我站在庭苑,幾次想要去稟報陛下,皆被我嚴令制止。
月白如水,模糊的晃動著……那汪死水,流動成一片灰黑的冷寂……
悠悠轉醒,已是十月初一,是我冊封為後的日子。天色薄亮,宮燈流轉,年紀稍長的宮人為我梳妝、更衣,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澄心殿睿智帝王的口諭下順利進行……自阿綢將我叫醒,我的神智已然停頓,我的手足任憑擺佈。
剛剛過去的一夜,他沒有踏足披香殿。他甚至不想聽我解釋,也不想跟我解釋為何欺瞞我!
銅鏡中的容顏蒼白如雪,雙唇上的朱色襯得一張白臉越發冰冷如霜;青絲柔順,高高綰起,絞成雲霧高髻;眉心硃砂嫣紅,金箔淡淡掃過,胭色脂粉撲上雙頰,仍是掩不住那蒼涼的白,深瞳流溢出純淨波光、卻是目已成灰……
鳳冠上翡翠珍珠光亮,深青翟衣織金雲龍紋下垂,玉革帶繫腰、明映生輝……繁複妝扮,雪腮緋紅流光,身姿端雅嫻貴,端端然鳳凰點翠、行止若翔,卻只是木偶般站立,璀璨眉目寂然無波。
禮樂響徹九重宮闕,大紅喜幔華錦高高懸結,內監宮娥身影匆促……錦繡華彩,歡喜喧囂,卻與我無關,都是別人的、別人的……
我終於看見他了,那個高高在上的英睿帝王,站立於丹階之上,等待著他的皇后。
流澈淨俯視著我,此時此刻,我只是他的屬臣,一個帝王的女人!在阿綢阿緞的攙扶下,我緩緩向他走去,越來越近……他只是淡淡的看著我,目光空洞,彷彿我只是一處尋常所見的風景。
皂紗冕冠,玄表朱裡,前後各有十二旒,貫五采玉珠十二,赤白青黃黑相次,朱纓,青纊充耳,綴以玉珠二。十二章冕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後,龍躍廣袂;明黃下裳,織繡六章紋樣。
彷彿,日月光華,天地精氣,皆蘊於一人。冕服睥睨,氣度絕傲,霸氣縱橫。這,就是我的帝王!
他再不看我,彷彿這個冊封大典是他給予我的施捨!
典儀複雜繁瑣,完成一樣,接著一樣,從這裡步行到那裡……我的目光追隨著他,彷彿一貼膏藥貼在他的冕服上,那袖上的龍紋如此淡漠、如此孤傲,冷徹我心。
內監誦讀著長長的歌功頌德的聖諭,字字珠璣,入耳卻成為絕妙的諷刺。
陽光燦爛,秋光明媚,琉璃明瓦金光閃閃,朱牆金扉明亮耀眼,卻似乎有一道刺眼的強光將我籠罩。我睜不開眼,手足發抖、漸趨無力,一陣黑暗襲來……
冷!好冷!
這是在瘦西湖嗎?還是在秦揚河嗎?抑或在浴池?可是,他在哪裡?
四周白霧繚繞,天地間灰濛濛的看不清前方,我駐足四望,望不穿眼前的迷霧,看不透前方的路……無邊無際的恐懼……
我的手被緊緊的握著,很溫暖,些微的汗意貼在手心,有些粘膩。我想要抽出手,卻怎麼也抽不出,模糊中,似有惶恐而急切的聲音傳至耳畔:「阿漫,我知道你醒了……醒醒,阿漫……我只要你醒來……」
是流澈淨!他一直守在我身邊嗎?他要我醒來,可是,為何我病了他才會來見我?我使勁的睜開眼睛,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見焦急之色……很累很累,好想就此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再次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內殿秋夜冷涼,窗外天色灰白,似有壓低的人聲與腳步聲。床邊一張軟塌上,流澈淨睡在棉被裡,睡容沉沉,挺拔的劍眉微微擰著,似乎憂心忡忡;下頜青黑,一夜之間短鬚突起,顯出幾許憔悴。
他就此守著一夜嗎?可是,冊封前夕他為何不來找我?他狠心至此,又為何關心我?天亮後,便是冊妃典儀,又是繁忙的一日……三妃!三妃!上官蓉兒嫻雅秀婉而落朗如風,西寧懷詩靈氣逼人而心機深沉,凌璇明眸皓齒而心思毒辣……我貴為皇后,又如何?
我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冷氣直灌腳底,猛衝而上,錦被裡瞬間冰涼……頭疼欲裂……天崩地裂……一個無底的深淵,黑色的深淵,將我緊緊吸住……
完全清醒之時,冊妃典儀已經結束。深秋已盡,冷風凜凜,刀峰一般刮骨。
命阿綢侍候我穿衣,她苦苦勸道:「娘娘您不能出去,陛下會怪罪奴婢的!」
我冷冷道:「又不是什麼大病,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阿綢一臉焦急,不依不饒道:「娘娘的身子不同往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奴婢再陪娘娘散心吧,今兒就不要出去了!」
我往外走去,笑道:「哪裡那麼多廢話,行了,陛下不會知道的,過會兒就回來!你真要擔心我,就陪著我好了!」
阿綢只得跟上來。冷風撲面,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碧樹凋零,黃葉飄灑,一路走來,滿目灰敗,漫漫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