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抓住我的手腕,五指森白,微泛青光:「阿漫,你聽,楓兒在叫我呢,我要去找楓兒。」
她作勢欲起,我連忙按住,笑道:「是啊,楓兒在等姑姑呢,姑姑要快點趕上楓兒,不然就見不到楓兒了。」
「楓兒在哪裡?」姑姑茫然四顧,蒼然雙眸含著熱淚,「楓兒被太后送走了,跟阿漫一起走了,到揚州去了,我再也見不到楓兒了……」
姑姑的記憶時斷時續,有時記得一年多前的事,有時記得近來的風波,有時誰也不認識,自她看到陛下焦炭似的屍體開始,她便是如此。其實,暗中下迷藥的同時,我命人在姑姑的酒杯上抹上無色無味的失心散,當夜即會發作,只是輕度而已。
我端來一杯溫水,讓姑姑喝下,姑姑舒眉一笑,笑靨明麗。我盯著姑姑悲傷的眉眼:「姑姑為何回來呢?在鄉下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不是很好麼?回來了,也是物是人非,這天下、不再是凌氏的天下了。」
「我要回去,我不能讓陛下耗盡一生的皇朝基業落入梟雄之手。」姑姑身子一僵,眉目倏然擰起,眸色已然改變,冷冷的尖利。
「放眼幽幽青史,陛下是我的夫、我的君、我的天!」姑姑目視前方,深邃的目光落在粉壁下矮木几上的青花海水穿花雲龍紋貼獅首方觚,「陛下御極十有五年,不邇聲色,僅有一後三妃,子嗣單薄;平素恭敬儉僕,龍城上下,皆是節儉之風。雖無耀古鑠今的彪炳業績,陛下已經憂勤惕厲,殫心治理,甚至寢食難安,夙夜焦勞……」
說到此,姑姑的玉頰上緩緩流下兩行清淚,那是為自己夫君的不平與悲憤:「饒是如此,大凌王朝亡於陛下之手,教陛下如何面見先祖先皇?」
是的,嘉元帝能文能武,英毅果斷,勵精圖治,勤於朝政,不應是個亡國之君。然而,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勇氣,只能讓人感喟與敬佩,並不能改變什麼。雖勇氣可嘉,卻注定落得一個亡國的下場。
「楓兒登基為帝,我好開心,阿漫,你知道嗎?楓兒當了皇帝,可是,楓兒只有十歲,什麼都不懂……」姑姑抓住我的手腕,一根根的手指捏得緊緊的,忽然激動道,「可恨唐王豺狼之心,他是梟雄,是梟雄!我要幫楓兒,我不能讓別人欺負楓兒……」
我輕聲問道:「姑姑,你知道楓兒喜歡當皇帝麼?」
姑姑的臉上怒色乍然而起:「喜歡麼?不喜歡也要喜歡,楓兒沒有選擇。」
我抬手插好姑姑髮髻上的累絲嵌寶石葉形金簪,暖暖的陽光下、紅藍珠玉泛出冷寒的利光,金黃的石葉微光晃動,散出刺目的芒色。我輕笑:「我也沒有選擇……姑姑,這支金簪很漂亮,就讓它一直陪著姑姑,好麼?」
姑姑乾脆道:「阿漫喜歡的話,就拿去好了。」
瞬間,雙眸濕潤了,我垂下眸光:「姑姑對阿漫真好。」
「這麼久了,楓兒怎麼還不回來?阿漫,一起去御花園看看。」姑姑固執的起身,純白的棉衣圍出她單薄的身子,腰身空空落落的,不勝一握。
我猝然抓住姑姑,「姑姑你不能走。」
姑姑轉身望我,眉目微凝:「不能走?你想要做什麼?」
我摸出一把精巧匕首,冰冷的銀光一閃,晃在姑姑的臉上,切入姑姑的眼底,冷冷重複道:「姑姑不能走。」
姑姑的臉色驟然慘白,步步後退,瞪大的雙眼閃動著驚懼的芒色:「你……阿漫你想做什麼?」
我步步進逼:「姑姑別怕,阿漫送姑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楓兒會在那裡等著姑姑。」
姑姑迷惘的呢喃著:「楓兒,楓兒真在那裡嗎?」她朝我擺手,驚駭的搖首乞求著我,「別過來,別過來……」
彭的一聲,青花海水穿花雲龍紋貼獅首方觚被姑姑碰倒觸地,瞬間碎裂,清脆的碎聲尖銳而過癮。姑姑尖叫一聲,淒惶地拔足向外奔去。
我迅速的抓住姑姑,毫不費力的將她丟進軟塌,雙手按住她掙扎的身子,柔聲撫慰:「姑姑別怕,阿漫為姑姑梳發,好不好?」
姑姑猶自驚恐的瞪著我,雙唇如死灰一般,手足生寒,渾身發顫。
我柔柔的笑著,一發狠,舉刀刺進她的身子……姑姑淒厲的驚叫一聲,驀然撐大雙眼,定在我臉上的眸光漸趨渙散……
——
皇太后悲傷過度乃至神志不清、發狂自戕,薨於永壽宮。
我一身白衣,親手為姑姑換上一身潔淨、清素的宮裝,為她綰起髮髻,為她淡淡勻妝……姑姑任憑我擺佈,臉容宛然如生,彷彿只是昏睡過去而已。
明日入葬皇陵,葬於嘉元帝陵墓之旁,今夜,我會陪著姑姑。我沒有掉下一滴淚,朝臣與命婦只以為我悲傷過度、欲哭無淚,而流澈淨作何感想,我無需理會。
更漏聲聲,夜色籠罩下來,各個宮殿陸續掌燈。
我徐徐抬首,人潮散盡,大殿上只有我一人,突然間,一種冷寂鋪天蓋地的襲來,幾乎將我湮沒……我猝然起身,發狂似的跑出大殿,尋找一個人的身影。
不要走……不要走……你在哪裡……別丟下我不管……
跑過長長的迴廊,跑過深深的庭苑,跑過冷冷的寒風……我駐足觀望、尋找,沒有,沒有他的影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剎那間,全身所有的氣力彷彿被抽乾了一樣,我無力的滑到地上,坐在冰涼的玉階上,抱緊雙膝,深深埋首……
遍體生寒,寒到了麻木,再無知覺……良久,似乎有一雙手臂將我抱起,我抬眸一看,一張熟悉的臉孔赫然出現在眼前……我猛然抱住他,發狠的抱住他,雙眸濕潤:「不要丟下我……我找不到你,以為你走了……」
流澈淨擁緊我,揉著我的頸發:「我怎會不管你呢?你渾身冰冷,我陪你用膳吧,別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