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呵,我不想再待在洛都,我不想穿行於曠寂而森冷的殿宇,生死,刀劍,殺戮,浮沉,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厭惡。然而,假如我真的要離開,早就獨自遠走他鄉了,卻為何孑然一身地待在血雨腥風的洛都呢?我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在等什麼……
一旦我離開洛都,便會消失於茫茫人海、消失於人世所有的目光,真正的消失,我卻不願意,因為,我的心底仍然隱秘地留存著一個隱約的希翼——假如唐大哥尚在人世,一定會聽聞我在洛都所經歷的一切。
我希翼,有一天,他會仿若天神般降臨在我眼前,正如他以往數次神出鬼沒地出現在眼前一樣。
然而,只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希翼,我幻想中的這一幕,注定不會實現。
流澈瀟俊眸中水光瀲灩無際,清乳月華灑在他俊美如削的臉上,神色溫柔而苦楚,壓抑已久的思情頃刻決堤,悉數傾流於我的臉上:「我一直都知道,你已有意中人,可是我仍然徹底淪陷於你卓然獨立的影姿。」
「情,你知道嗎?每日每夜我都想來見你,可是,我不敢,不敢看見你因為別的男子而憔悴的容顏,因為思念別的男子而輕蹙的娥眉,所以,我克制著不來找你。自去年冬日,半年多來,你輕蹙娥眉的樣子,在我的眼底不斷的盤旋……」
我驚駭地震住,朦朧的眼底,皆是他淒苦而熱切而自嘲的容色,心底全是叮咚跳動的玉珠,隨處滾落,紛亂無序。
雖是早已有所察覺,卻無料他情跟早已深種,且是——徹底淪陷!
流澈瀟悲淒一笑:「我很慶幸,慶幸他已不再你身邊。我告訴自己,你會忘記他的,等你忘記他了,便會與我一起離開洛都。」他眼底的笑意切切流動,「情,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他溫柔喚我,磊落、明朗地蠱惑著我。我知道,他期望我立即答應他,可是,我不能,我不願意,我固執地想要呆在洛都,如果要離開,也不是與他一起離開。
我曲起手臂,掰開他的手掌,卻是怎麼也掰不開。我深深凝視著他,雙臂燙熱,後背卻是幽幽的冷涼:「你先放開我。」
流澈瀟頹喪地放開我,雙臂輕緩而重若千鈞地放下,臉容冷寂無光:「你不願意跟我一起走,是不是?」他冷聲一笑,眼底星芒閃爍,已然是灰燼一堆、死水一潭,「我早已知道,會是這種結果……」
我轉身望向清冽月色:「將軍位高權重、文武雙全,一生伴侶定然是一個才貌雅嫻的絕代佳人。端木情把將軍引為知己,然而,一片真心早已付予他人,即便他已不在人世,端木情亦無力盡數收回付出的真心,只等幾度飛花、流年消逝,過往的一切,慢慢的,與飛花、流年一起慢慢消散。」
靜淡無聲。皎月幽幽懸於深廣的墨海,清華月色靜靜流淌,隨風輕揚,勻淡地搖曳於朱闌與灰磚上。
我轉首看他,只見他平靜無瀾的臉龐籠罩在風白月色中,愈顯氣度高潔。
流澈瀟伸手撫上我的細肩,單袍廣袖隨風拂動、飄舉若云:「好,我等你,等你的一片真心相酬予我。」
他目光堅定,一雙眸子定定望進我的眼中,與我深深糾纏;他唇角的笑意漸深,似笑非笑……
恍惚間,我看到了唐抒陽……我緊閉眼睛,再次睜眼,站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唐抒陽,眸光深毅,似笑非笑……我緩緩闔眼,內心一片柔軟……
溫熱的雙唇輕觸著前額,彷彿透明煙紗絲縷不絕地拂著臂腕,輕細的觸感與記憶中的感覺如此相似——精緻而幽寂的玲瓏殿,唐抒陽兩隻手掌緩慢地往上移動,滑過我的脖頸,撫著我的雙頰,右手拇指溫柔地撫觸著我的唇瓣……
唐大哥……不要走……
我猝然睜眼——不是唐抒陽,抬起我下頜、在我眼前的俊逸臉龐不是唐抒陽,不是……他深深俯臉,幾乎觸到我的唇,我猛然推開他,驚怒地瞪著他……
流澈瀟怔忪地盯著我,眸光彷彿灰磚上清寂的月色,冷冷如霜。
我深深俯首:「對不起……」
流澈瀟無奈地笑了,轉身極目深曠夏夜,悠緩笑道:「厭厭無寐,漸曉雕闌獨倚。還好,今夜有你陪我賞月,這攬風樓果真視野開闊、風景獨好!」
——
端慶王尚未登基,即倉惶逃奔。七月初一,英王與成王以勤王之名,統帥五萬兵馬攻城,端慶王本是貪生怕死、膽小無能之輩,聽聞英王浩蕩攻城,大驚之下寢食難安,連夜喬裝出城。不費吹灰之力,初二黃昏,英王順利入主龍城。
為何勤王,不得而知。七月十五日,英王於立政殿登基為帝,延續凌朝國統。晉錦平公主為平國長公主,晉錦暘公主為揚國公主,封皇后端木氏為「敬皇后」,遷居香露宮。從此,敬皇后寂居深宮,成為洛都和龍城的一個活死人。
一行飛鳥撲簌簌地飛過,消失於晚霞褪盡的深紫天際,琉璃黃瓦、黛灰飛簷隱沒於沉沉暮靄。蔚茗湖畔,煙籠粼粼碧水,霧罩蔥蘢碧樹,綠景繁花靜默如斯,彷彿多月來的屠戮、血腥,從未發生過。
「阿漫,」陸舒意站在亭外廊上,臨水而立,纖細高挑的影姿翩翩欲飛,「我……想回揚州。」
我坐在冷涼的石凳上,心底一涼:「怎麼了?姐姐為何要回揚州?」
陸舒意靜靜柔道:「洛都大局未定,時有殺戮與血腥,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有人流血。」
我徐徐起身,婉轉步出飛簷亭閣:「如今這個亂世,無論是洛都還是揚州,殺戮總是無法避免的,姐姐想要避開紛亂世事,怕是不太可能吧!」
陸舒意眼睫微卷、似乎凝結著若許輕愁:「洛都,我已無眷戀……阿漫,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神色端然:「姐姐,於我來說,洛都也無眷戀了。」驀然,一張俊逸的臉龐晃入我的腦中,是流澈瀟溫柔而苦楚的眼神,然而,於我,他是一種眷戀嗎?「天地何其大,然而我覺得哪裡都是一樣的。姐姐要離開洛都,是不是……在逃避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