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一早,晉陽王下令攻城,攻勢猛烈。然而,秦王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東郊、北郊八萬駐軍為雷霆舊部,多是農民起義軍,眼見凌朝諸王互相屠戮,對秦王多有敷衍,真到攻城的危急時刻,便作壁上觀。
二十六日午時,晉陽王親自前來紫鏞城,復立端木氏為「皇后」,名正言順地「自封」攝政王,為宮闕屠殺正名。
紫鏞城槍戟林立、海棠紛飛,洛都再一次血雨腥風,護城河深紅淺碧、一河浮屍,大街小巷血水橫流、腥臭漫天,京中深院小戶躲在家中,一家子抱作一團。
連續三日,四面八方皆是巨木轟打城門的巨響,夜間、午時、黃昏,不下八次,轟響響徹雲霄,彷彿直要將天庭震落下凡。
二十八日午後,晉陽王攻入龍城,兩個時辰後,斬殺秦王於午門。
一場屠戮,就此作歇!
三日後,皇后端木氏再次入京,仍是居於香露宮。
六月的蔚茗湖畔,彤色夕陽終於沒入宮牆之外,天際處的那抹朱紅與明黃,漸次暗淡。暮色四籠,晚風拂去漸起的熱意,一汪碧綠的湖水,通透如一枚瑩潤純淨的碧玉,漣漪粼粼散開,恍如玉簫上搖曳的花木疏影。
「娘娘,天色暗了!」阿緞跟在我身後,寸步不離。
我淡淡「嗯」了一聲:「待會兒便回去。」
相處一月多,容貌酷似的雙生姐妹阿綢阿緞對我極是忠誠,寡言少語,終日肅顏冷臉,語聲近乎冷淡無情,從不刻意討好或是諂媚。
我望著滿目繁花似錦,猝然轉身望著阿緞,語氣從未有過的鄭重:「阿緞,我不知你們姐妹倆為何來到我身邊侍候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誰、有何目的,然而,我看得出來,你們盡心盡力地侍候我、保護我,從不多說一句,為了我,你們情願犧牲自己。我很感動……」
阿緞直視著我,迎上我犀利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娘娘,這是奴婢應該做的,娘娘無需感動。」
我的疑心,她倒是無所謂,真是奇了!我越加迷惑不解,轉眸一笑:「保護我也好,取得我的信任、再行殺我也罷,總之,我已經無所謂了,深陷洛都,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阿緞俏臉緊繃,面色卻是如常:「娘娘不可輕生,奴婢姐妹一定保護娘娘周全。除非奴婢死了,否則,不會離開娘娘半步。」
我握住她的手,鎖定她果毅的眼神,誠摯道:「阿緞,難得你們如此忠心耿耿,不管你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某個人,我都很感激。說實話,如今我身不由己,某一刻便可能身首異處,然而,但凡我活著一日,便不會委屈你們,假若日後我能為自己做主,你們想要什麼,我一定盡力為你們實現。」
阿緞的瓜子臉仍是毫無所動,纖秀的身子扶了下去,「娘娘言重了。一切皆是奴婢自願的,娘娘待奴婢好,是奴婢的福氣。」
我默默看她、佯裝傷感,輕歎一聲,隨意道:「五月裡流澈將軍來過行宮一次,這陣子又消失無蹤了,也不知道在不在京裡。」
阿緞淡淡道:「娘娘不知,奴婢更不知了。」
除了保護我的安全,姐妹們對旁的一切皆是冷漠得近乎無情,無懈可擊,我幾次三番試探,均不得要領。罷了,只要她們不至於加害於我,她們是何人、是何人派來保護我,又有何關係?況且,時日一長,總有蛛絲馬跡可循的。
我徐徐轉開身,暝暝暮色中,湖畔不遠處一行石榴正是濃艷,碧綠光亮的葉子,繁密綠雲中托出殷紅如血的花朵,紅艷宛如朝陽蓬勃,明麗恍如晚霞醉人。
卻有一抹煙嵐色的影子切入紅綠耀眼的暮色,步履匆匆,垂落的裙裾一蕩一蕩的,極欲衝破束縛似的。身後伴隨著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媚兒——媚兒——等等我——」
媚兒?花媚兒?我凝眸望去,可不是,就是花媚兒,而跟在她後面追著的,是晉陽王的兒子凌雲。心底疑惑更大,花媚兒為何會在龍城?為何會與凌雲在一起?兩人之間,不會有什麼……
花媚兒垂首奔跑,該是要擺脫凌雲的追逐而出宮去。待她跑至跟前,我站在中央,大聲喚著:「花媚兒。」
花媚兒驟然頓住,抬首看我,震驚得不住所措,本已粉紅的臉頰更是紅霞鋪陳、嫣然逼人。她稍稍氣定,尷尬地語無倫次:「端木小姐……你……我……」
凌雲衝上來,一把拉住花媚兒的手腕,氣喘吁吁道:「媚兒——你別再跑了……」見我淡淡笑著,凌雲笑道,「皇后娘娘也在這裡,幸好你攔住媚兒。」
花媚兒愈顯尷尬,纖手絞著素白娟子,連忙行了一禮:「見過皇后娘娘。」
從未見過花媚兒如此慌急、俏媚的神色,以往所見,她一向淡定如菊、從容如雲,今兒個怎麼如此無措的慌亂模樣?但見凌雲親暱握著她手腕、眉宇含情的切切面容,再見花媚兒嬌羞、氣惱、卻又無奈的容光,我恍然大悟——敢情兩人郎情妾意、私定終身?
注1:借用納蘭容若詞作《山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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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媚兒一襲煙嵐色流雲紋長裙,青絲紛亂披在細瘦肩上,襯得臉色暈紅而淒惶。她掙開凌雲的手,勉強地朝我展顏一笑:「娘娘,天色不早,花媚兒告辭。」
凌雲一把握住花媚兒的手臂,英挺的眉峰深深皺著,星眸朗朗、情意深切:「媚兒,我們好不容易再次見面,你當真忍心離開我嗎?」
花媚兒狠狠咬唇,猝然轉身面對著凌雲,盈盈淚落、一如斷線之珠:「小王爺,花媚兒一介青樓女子,不值得小王爺如此相待……假若因為我,小王爺與王爺父子失和,便是媚兒的罪……媚兒並不想這樣……」
石榴花殷紅如血,濃艷得直要滴下血珠。
「小王爺?你叫我小王爺?」凌雲喃喃重複著,無力支撐似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遂而堅定而絕望地望定花媚兒,「你當真要我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