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我藐然地轉身出帳。刺辣的陽光迎面撲來,熱浪滾滾,烘得我臉頰發燙;我瞇起眼睛,似有一道黑影朝我走過來,掠起一股肅殺之氣。
唐抒陽扣住我的手腕,一言不發地拉著我迅速離開營場,步履迅捷而平穩,我卻感受到,平穩中似有倉惶,彷彿後面是緊追不捨地洪水猛獸。
心中糾結著隆慶王的話語:你仇恨的目光如此清醇而魅惑。呵,我不明白,我的眼睛、究竟有何特殊之處?娘親時常哀歎我的眼睛與她一模一樣,且告誡著我不能直直地看著男子。
西寧懷宇說:你的眸光明媚可勾人心魄,嫵媚可顛倒眾生。如今,隆慶王也告誡我:不許這麼看著他。
腦中一抹光亮驟然閃過,我似乎時常直勾勾地看人,雖是平靜而無辜、不帶任何魅人的意念,他們卻說是魅惑、勾人心魄、顛倒眾生,為何會這樣呢?
我轉首望去,赫然看見,帥帳前方,站立著一個墨藍色甲冑的身影,遠遠地望著我,威武的氣度自由揮灑。陽光下,鐵甲閃閃發光,他彷彿一尊金人,散發出冰冷的芒色。
而唐抒陽的手臂,輕摟著我的側腰,彷彿在對隆慶王宣告:她是我的女人!
走到安全之地,他放開我,卻又忽然將我摟在胸前,緊致的力度令我鼻端酸澀、心中暖暖:「我聽見他的狂笑,他跟你說了什麼?」
我靜靜地伏在他的肩窩,只覺他的心口猛烈地跳動,有力而慌亂;我輕笑出聲,淡淡道:「他答應我封刀。」我抬首直勾勾地望他,酸熱的淚意湧上眉心,「他跟我說:你仇恨的目光如此清醇而魅惑,我的忍耐力非常有限,你再這麼盯著我,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兒!」
唐抒陽的臉色驀然冷峻,眸中怒火升騰,一瞬間又冷寂下來,興起一抹涼涼的嘲弄:「他的忍耐力非常有限,我的忍耐力——更加有限!」
他俯身下來,罩住我的雙唇,婉轉纏綿。一川陽光,滿城荒涼,只餘廢墟之上的片刻旖旎;方纔的驚心動魄與生死搏鬥,悉數融化於兩人的動情與暈眩之中,彷彿要印證:我們仍然好好活著。
我勾上他的脖頸,淪陷於他的狂熱與溫柔,腦中異常清晰:原來,對於世間的男子,我的目光、真的是一種極致的魅惑!
——
隆慶王沒有食言,立即下令封刀,以安民牌遍告城中百姓:屠城即刻結束。且命令興兵清理積屍,堆積成高高的屍山,再行焚燒。整整兩天,城中到處都在焚燒屍體,腐臭與焚焦的氣味瀰漫在上空,凝結成一層厚厚的煙霧,令人作嘔欲吐。
十餘萬生靈,朝夕之間慘死興兵長矛、刀下,天地為之震動,鬼神為之嗚咽!興軍惡行,人神共憤。
揚州城經此大劫,風流散盡,繁華永逝,彷彿一具腐爛、污穢的屍體,五臟六腑潰爛成糜。城中來往的人,焦頭爛額,斷臂折腿,刀痕遍體,血漬淋漓,臉上的血塊彷彿一行行的蠟燭可怖,活像竄獄的冤魂。
瘟疫開始蔓延,屠城中僥倖存留下來的百姓再次面臨著極大的恐慌。二哥、三哥的女兒皆在瘟疫中夭折,僅餘大哥的小兒子端木遠。而三哥,早於初四夜裡得知三嫂的死訊之後,神智失常,癡傻瘋癲,誰也不認識。
盛夏的揚州城,天連衰草,煙靄紛紛,斷人心腸;燈火已黃昏,孤鴉萬點,高城望斷,最是傷情處。
凌璇、凌萱自是住在端木府,凌萱一心一意地照顧著葉思涵,寸步不離;陸府已經灰飛煙滅,陸舒意與西寧懷宇理當住下。
而「煙花慢」酒樓殘損不大,絳雪與花媚兒回到酒樓、重新修葺,唐抒陽也跟隨她們回到酒樓。他沒有跟我解釋,我也沒有問,只當作是他的習慣了——他向來與絳雪寸步不離的。
初八這日,他離開之時,我坐在風亭的石凳上,聆聽著風鈴聲聲,清脆的撩撥著我的心底,那根絲絃扯得緊緊的。
弦月高懸,清輝弄影,冰冷地望我。「煙雨流雲」之外,慘綠愁紅,枯枝敗葉零亂地灑落空階。假若爹爹見之,定是有所欣慰的吧,畢竟,揚州城唯一保存下來的園林,只有端木府瘦兮湖了。
我孑然一身站在修竹下,夜風破暖,孤瘦修竹風搖生動,似是故人來,無限淒涼;風過處,驚起竹葉簌簌而落,愴然心驚。
爹爹,三哥瘋癲、失常,如今只剩阿漫和遠兒……爹爹放心,阿漫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昏紅的燈籠遠遠傳來暗渺的燈火,突然,一抹拉得長長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漫移在我跟前的地上,我心口一震,僵直了身子,後背冷汗直下……一隻粗糲的大手迅捷地蒙住我的口鼻,摟住我的身子,不一會兒,氣息滯澀,黑暗襲來,我再無知覺……
悠然轉醒,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床榻上,燭火幽暗,照亮了一方佈置粗獷的營帳。前方的案幾上坐著一個黑衣人,背對著我,自斟自飲。
心頭一緊,營帳?莫非是隆慶王?
一聲脆響,他擱下酒杯,站起身,展露出高挺的身量、寬闊的肩背;怦然心跳,我趕緊閉上眼睛,只聽見一陣極為輕微的腳步聲,復又平靜,我張開一絲縫兒,昏暗的火光下,他脫下黑衣,換上一身純白寢衣。
披上寢衣的瞬間,我看見,他的肩背,他的削腰,他的雙腿,他的古銅膚色,他的健昂肌體,無處不是男人的極致誘惑,無處不是女人的深度迷戀。而他的後背上,從左肩到右側腰,斜斜地橫亙著一道長長的傷痕,暈紅的火光之下,泛出幽然而可怖的光。
心口猛烈地跳動,我的臉頰騰的火燒,定是紅抹凝腮了。在他轉身走來之際,我輕輕閉上眼睛,放鬆全身,均勻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