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歹毒的心思,我很清楚,我並不以此為羞恥……
內監輪番來報,興軍攻勢越發猛烈。
午時,隆慶王下令神機營用紅夷大炮轟擊揚州城。交戰之初,馬賊以沿城牆之重炮反擊,興兵死傷數千人。然而,城面狹窄,很難安置大炮,且容納數量有限,而興軍的攻城大軍處於城外,地域開闊,可集中眾多大炮攻擊城頭的某一目標。
興軍的炮火壓制住守軍的炮火之後,隆慶王下令,在炮火的掩護下,輪番衝至城牆根下,以躲避躲避守軍的大炮火力,企圖借雲梯翻城突破。守軍在城上用弓箭、檑木、壘石抵禦興軍。城內百姓中年輕力壯者,積極參戰。老弱婦幼紛紛拆房挖牆,將檑木、壘石源源不斷地運往城頭。
此時,清軍仍繼續四面圍攻,放炮屢毀城牆雉堞,守城軍民則以草袋盛土設障修補之。
城內糧食供給緊急,守城將士便以草根、野菜充飢。
一聲聲的炮響,從四面八方隱隱傳來,聲響雖是低悶,卻聲聲在耳,錘擊在心,懾人心魄。
凌政猛然抬首,無辜地看著四周,狐疑道:「皇奶奶,那是什麼聲音,又打雷了嗎?」
一內監回道:「回陛下,不是打雷,是……某戶人家娶媳婦放鞭炮呢!」
凌政嘿嘿笑著,一臉的癡憨,復又低首玩耍。
太皇太后不為所動,仍舊禱念,念珠滾動越發迅捷。
假若,凌政落入隆慶王手中,將會如何?即刻斬殺,抑或帶往洛都?不得而知……
凌萱驚惶地望著我,緊擰秀眉:「皇嫂……皇姐姐……」
凌璇瞪她一眼,眼風凌厲,旋即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到窗下,遙望殿外廣闊的天空。或許,生在帝王家,並不見得總是幸運的。
時光緩緩流逝,殿內沉寂無聲,一波波的熱浪連綿不絕地湧進來,熏得臉頰發熱,後背微微滲汗。殿外枝頭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吵鬧,愈加煩躁,彷彿這岑寂的行宮唯有知了是鮮活的。
耀眼的陽光打在青花穿花龍紋折沿稜口花盆上,散發出素潔的光,通體晶瑩,仿若琉璃仙盆。恰如於揚州延續的凌朝國祚,輕輕一擲,或是一陣冷風,便是粉身碎骨,苦苦支撐的帝業,只不過是瓷瓶上的青花龍紋,繁複而虛假,精細而慘淡,困死而不猶鬥,只餘將死的淒惶,讓人不忍卒睹。
午後,晴燦的陽光漸漸的萎謝,一碧如洗的藍空不再澄澈,疊磊著沉厚的鉛雲;漸至酉時,薄霧稍起,暮色降臨。突然,一陣陣的烏雲急速地滾動而來,彷彿千軍萬馬,氣焰囂張,瞬間籠罩整個天空,天色隨即低沉下來,壓抑得緊。
順時,殿內陰暗下來,不知從何方湧進來一股邪風,捲掃於殿內的各個角落,陰森刺骨。宮婢連忙掌燈,凌萱發顫道:「好可怕的陰風,天色變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突然,一道森白的閃電霹靂而下,晃過每個人的臉面,猶如厲鬼。未容我們回神,緊接著,一聲響雷轟炸開來,一如一發火炮擊中我們似的,震懾了我們的心魂。
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不約而同地四面響起,整個涵光殿,充斥著驚恐的叫聲、雷聲、雨聲、哭泣聲,城陷的恐慌、死亡的驚懼藉著雷電交加的大雨一併發洩,驚天動地。
凌政撲入太皇太后的懷中,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驚魂激烈地悚動,驚慌地喊叫:「皇奶奶,政兒害怕,好可怕……」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庭震怒,是哀歎揚州凌朝的命運,抑或為我們送行?
太皇太后豁然站起身,站在外殿中央,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暴怒道:「都給哀家安靜——再哭再叫,推出去斬了——」
頓時,驚叫聲停歇,抽泣聲漸止,眾人噤若寒蟬。唯有凌璇與我,始終容顏冷肅,無動於衷地坐在圓凳上。
「報——」一聲高喊,由遠及近地傳來。
內監詳報,興軍開始集中紅衣大炮轟擊西北隅之城牆。在大炮的轟擊下,城牆倒塌,失石如雨,屍積如山。城牆下屍體越堆越高,興軍踏屍為梯,無需雲梯就能爬上城頭。頓時,大雨傾盆而下,守軍紛紛冒雨下竄,棄胄拋戈,亂成一團,時有跌倒在地的、折斷脖頸的、跌碎腦額的。
人心潰散如此,夫復何言?
城內火光四起,火炮之轟鳴聲,眾人之呼喊聲,撼天動地。
興軍破城而入,守軍與之展開殊死之巷戰。內監稱,興軍擅長於廣袤地域的騎兵作戰,對於攻城、短兵巷戰,甚為陌生,因此,今夜未必能破城。
然而,一萬守軍應對十二萬大軍,敵我雙方實力懸殊,不多時便會破城而入。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大凌王朝……」太皇太后仰天喊叫,容顏悲淒,扭曲在一起,嗓音淒厲,彷彿拼盡了全身力氣。
我起身,細布來到她面前,斂襟謙恭道:「太皇太后,阿漫告退。」
太皇太后森厲地盯著我,好似要挖出我心中的所思所想。我不懼地迎著她聲色俱厲的臉面,眼中再是平靜不過,任憑殿外風雨交加、柳絲殘落。
凌璇走到我身側,靜聲道:「太皇太后,璇兒也告退。」
「皇嫂……姐姐……你們為何……我……」凌萱踉蹌著走過來,臉色慘白的嚇人。
太皇太后疑慮地瞪著我們,尖銳的目光一如耀眼的陽光那般迫人,凌璇與我皆是垂首不語,恭敬等候。
良久,太皇太后面色淒愴,擺手道:「罷了罷了,走吧,都走吧……」
我們三個退出涵光殿,穿越重重雨幕,凌萱跟隨凌璇去了,我自回玲瓏殿,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裳,枯坐窗外,呆望窗外雨幕。不多時,雷雨漸漸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