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公主 執子之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可是艾敏,我想說,這種人很快樂,但是他們並不幸福。」

    睫毛微顫,目光清轉。

    離王溫柔地看著那杯子上輕輕搖曳的熱霧,一字一句地說著:「快樂,是因為他們沒有牽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你知道幸福是什麼嗎?」

    指尖輕輕落在杯口。

    「不一樣的,和快樂。」

    「那時候的薩仁是快樂的,可是,她並不幸福。那個時候,她正值風姿英華,不知道有多少人愛慕她的美貌、她的笑容,那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艷羨著她的身份、她以後貴為北疆王后的地位。」

    「可是你知道嗎?左耳的叔叔左夜唐,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斯若煙花,空自瀟灑。」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母親失神恍惚的模樣。」

    離王輕輕地轉動著手中那白色的玉杯,杯中青葉隨波流轉:「斯若煙花,空自瀟灑……很久以後我都在想,你母親為什麼就會為那一句話,就滿面清淚。很久以後我都在想,為什麼左夜唐一句話,就可以叫你母親失魂落魄,從此與他糾纏不已。」

    「你母親是個水一般的女子,可是,面對著左夜唐的時候,卻帶著火一般的熾烈,似乎可以焚燒了天地間的所有。這是我很久都沒有懂的。」

    杯口的熱氣慢慢消減著,青葉浮動黃昏的夜色。

    「可是後來,她回北疆了,嫁給你父王,那個時候…我慢慢懂了。」

    「你母親……別人不懂,左夜唐卻明白的。也許是知己吧,或者說,他們就是同一種人。」

    「同一種人相遇,吸引,又相互排斥。排斥,又妄想著靠近。這中間,不知道有多少牽絆。」

    「有了牽絆,再灑脫的人都不再灑脫了。所以,你母親糾纏著想要那段不能得到的幸福。」

    「左夜唐知道這中間不只是千山萬水的相隔,還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苦楚。所以,他一再退避。直到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他最後還是被那片刻的幸福誘惑了。」

    艾敏漸漸露出些疑惑。

    「可是這個世界不是能為了人而改變的。上蒼有它自己運行的規律,萬物有它自己的法制。這個世界是不可能讓人由著自己的天性使然的。所以,你母親回去了北疆,左夜唐獨留南窗。」

    「可是啊,這看似分別的痛苦,在你母親看來,卻早已失去了意義。孤獨者的孤獨,是孤獨者的幸福。左夜唐不會覺得孤獨,你母親不會覺得孤獨。」

    離王輕輕把玉杯傾斜著,淡綠色的水輕輕溢出,流淌到石桌上。空氣裡淡淡的香味悄悄瀰漫著。

    「到了後來,托婭出世了。她曾經以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延續到托婭身上,可是她活下來了。左飛靈死了,左夜唐武功盡失。你母親依舊覺得幸福,因為她的幸福又多了一個人,那就是托婭。那個時候,退回南邊的左夜唐和剛剛出世的托婭就是她的幸福。」

    「三年後你出世了,她知道她不能讓你還沒出世就消失,所以,她讓你成了她生命的延續。」

    「那個時候我正在北疆遊歷,那個時候她就告訴只有三歲多的托婭要保護你,愛護你。那個時候她笑的最多的,就是不斷寫信給遠在南邊的左夜唐,那些信裝滿了一個大筐,後來你母親死了,那個大筐被你父王埋進了草原上。」

    「艾敏啊,你曾經是托婭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淚珠流轉,清光浮現。

    「你是她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證明,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同類。你們不但流著相同的血液,還有著相同的命脈相同的標記。維繫你的幸福,是她存在於這個世界最大的使命和幸福。你也許不知道,其實她並不喜歡戰爭,也不喜歡殺戮。可是她不能不戰爭,不能不殺戮,因為不戰爭不殺戮就無法保護你。所以,她曾經為你去衝鋒陷陣,去智謀百出,為你將無數人置於死地。」

    「可是你知道嗎,自此往後,托婭的幸福已經再是你一個人了。」

    艾敏失神地抬起頭:「不是了?」

    離王輕輕點頭:「是啊……不再是了。」他輕輕地把杯子裡的水倒去了一半,剩下的半杯水輕輕搖曳著清幽的光澤。

    「自此往後,她的幸福不再是你一個人了。」

    「她的幸福從那個孩子悄悄存在時就開始改變著,因為那個孩子也是她的同類。你知道她是怎樣分配自己的幸福的嗎?她把她的生前的幸福統統給了你,只留給那個孩子一樣東西——生命。就像你母親曾經毫不猶豫地把生命給托婭、給你一樣。這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你知道嗎?」

    艾敏心頭猛然狂跳:把生命給了那個孩子?所以她才……不是的……不是的……那個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續……

    「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你有你母親的睿智和美貌,有你姐姐的勇敢和專注。我想,你也必定和她們一樣。難道……不是嗎?」

    是啊……是啊……那是勾舒人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是了,那個孩子是姐姐的幸福,那個孩子是姐姐的命,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在哪裡?那個孩子在哪裡……

    是啊!是啊!那個孩子……在那裡面!!!

    她下意識地望向那皇宮!!

    離王望著指間的玉杯裡還剩下的半杯清茶,然後深深呼吸,起身來,背著雙手,拖著蒼老的身子向那湖對面那昏黃而溫暖的燈光走去,身影在這初夏的微風中有些顫抖。

    那石桌上,那半杯水倒影出天邊那道皎潔的月影,就像女子溫柔的眼睛。

    艾敏回到曲家時已經是大半夜了。曲府的人原本以為她會在離王府過一夜,卻不料她半夜回來了。

    琪琪格看到她時還沒開口說話,眼淚就湧出來了。艾敏只是抱著她安慰了些,然後就靜靜躺下了。這一晚,琪琪格躺在床上一直哭,艾敏卻是安靜地安慰著。

    一直到了第二天,艾敏起得很早。她在等,等宮裡的聖旨。她清楚地知道皓軒帝多半是不想把踏水放給她撫養的,畢竟是皇家的骨血,怎麼能流落他人之手?但是她知道,左耳說過托婭想把孩子給她撫養,那就意味著托婭一定有後手。

    皓軒帝會怎麼做呢?艾敏一直都不認為皓軒帝會喜歡姐姐,從她第一次知道皓軒帝把托婭的孩子踢掉就那麼篤定。可是她依舊相信姐姐,因為姐姐從來不會想做不到的事情。既然她想了,那就意味著她有把握。

    整個曲府的氣氛都有些緊張哀傷,因為都知道艾敏和那位婭妃的關係。上一次因為婭妃的孩子掉了,艾敏就離家出走;還有一次婭妃沒有到曲府,艾敏就跟曲南大吵大鬧了一場;現在婭妃死了……

    艾敏沒有像眾人想像中的以淚洗面,她只是默默地等著,等著宮裡的召見。

    其實她從嫁到曲家之後就知道,她這一輩子能見到托婭的次數會很少了,所以那次托婭沒能到曲家,她才會那麼傷心難受、才會那麼失態。可是她沒有料到她會一次都沒辦法見到!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想,想最後一次見到托婭時是在哪裡,是什麼情形,想最後一次見托婭的樣子……可是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記不清最後一次看見托婭是什麼情形,記不清她的模樣,記不清她究竟在出嫁時跟她說了些什麼……好可悲啊,她居然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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