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田想要說什麼,但是他還沒說出來,曲南擺擺手示意他出去:「忘憂,你也出去。」
而就在那一剎那,忘憂撲哧一聲吐出一口血來,蒲田慌忙接住她,顧不得再想什麼別的,扶著她就往門外退去。
曲南沒有看黑狐一眼,逕直走到窗邊,看著左耳懷中失聲痛哭的艾敏,心頭升起一股徹骨的痛來:就知道會這樣!就知道會這樣!
曲南忽然升起一股悲涼來:在她最最痛苦的時候,卻不是他在她身邊!可是幸好,幸好有另一個可以讓她依靠、可以給她安慰的人來可以讓她好好痛哭一場,宣洩心中的痛苦!哪怕那個人不是他!
左耳靜靜地抱著艾敏,聽著她哭,看著她的失措和淚水,感受著她全身顫抖間傳來的傷痛和撕裂。
其實何止是她啊!他心裡又何嘗不曾痛苦,琪琪格內心又何嘗不痛苦!
可是他卻知道,他的痛苦與她比起來何止是千萬倍的差距!
那個女人曾經是她的母親,那個女人曾經是她的保姆,那個女人曾經哄著她入睡,那個女人教會她穿衣服,那個女人教會她寫字教會她說瀚海話,那個那個女人曾經教會她騎馬馳騁……她像是一個先知一般指引著她,給她力量給她智慧給她支持……
那個女人曾經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草原,是她的臂膀給她力量……她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相似,是她最後的缺!
那個女人是她的世界裡唯一一個跟她一般無二的女人,那個女人告訴她勾舒的禁忌勾舒的秘密勾舒的痛苦……
那個女人告訴她該怎麼對侍衛微笑怎麼對父王說話怎麼對平民怎麼在這個世界上做最美最真的自己……
那個女人……卻已經不在……
卻已經不在!!!
就像是風一般,來不及親吻,已經停止……
就像是雲朵一般,來不及觸碰,已經消失……
就像是這傍晚的餘暉一般,來不及欣賞,已經墜入黑暗、歸於無盡的夜……
餘暉靜靜撲向黑夜,寂靜慢慢侵襲人心。
這夜色,注定是孤獨而漫長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曲南輕輕握住艾敏那雙早已冰冷的手,又輕輕地搓揉著,然後把艾敏擁抱進自己懷裡。
左耳微微蹙眉,但是沒有再說話。
艾敏整個身子都是僵直的顫抖的,像是被風雨吹打之後的樹葉一般,冷,滿身傷痕。
左耳默默看著曲南將艾敏緊緊摟在懷裡,看著他的手死死抓著她的肩膀,似乎那樣會讓她好過些……然後,他冷冷說:「你不應該瞞著她。」
曲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把艾敏抱在自己懷裡。沒有解釋。沉默像是一道牆,分明地把兩個人隔開成兩個世界。
左耳的眉頭更深。但是,他最終沒有再質問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左耳從懷裡摸出一個用黑布包裹著的東西,然後放到桌子上。「這是你姐的護骨。」
艾敏抬起頭來,紅腫的雙眼,滿面的淚水,似乎想說什麼,可是一開口卻哇地一聲又哭了出來,抱著曲南的手指死死抓著他的手臂,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
曲南微微頷首:「婭妃娘娘的孩子怎麼辦?」
左耳轉過頭去,淡淡回答:「是個男孩,叫踏水。現在寄養在慕君樓。」
曲南盯著左耳那張絕美的臉沉聲說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左耳輕輕蹙眉:「哦?那你放心,我不會帶走他的。托婭說過的話,我會執行的。」頓了一下,又望向把頭深埋在曲南懷裡的艾敏:「你姐要你答應,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姐大概希望你可以撫養踏水,但是不知道宮裡那位會怎麼做。」
曲南頓時眼神變幻莫測,眉頭緊蹙。
「我問過離王,踏水由你撫養會比放在宮裡好。這也是我的看法。」
「塔娜已經死了,宮裡是托婭原來的侍女淡竹照顧,雖然這個女子在托婭生前沒有動作,但是不能保證她以後會對踏水怎麼樣。何況她現在是宮裡的新貴妃,這決定了我對她的不信任。現在宮裡唯一可以保障他性命的,就只有他的皇族血液。但是,這也決定了他以後年齡越大、越聰明,就越危險。」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教他做人。你姐姐把你調教得很好,相信你也可以做到。」
「而且,這不但是瀚海的事情,不但是你和你姐姐的事情,還是勾舒的事情。」
「宮裡已經發了詔書過來詔你回京,再過兩天就到了。你最好想清楚。」
「另外,琪琪格和豪紫絮很擔心你,希望你早點回去。」
曲南聽到這裡,忽然目光中暴出驚疑的光彩來:「右耳?」
左耳沉聲道:「右耳是我。」
曲南死死盯著左耳:「你是右耳,那你還敢擅闖將軍府??說吧,你究竟是誰?」
左耳回過頭望向曲南懷中的艾敏,淡淡問:「你希望我是誰?」然後,他輕輕蹙眉:「哦,她跟你說過誰嗎?」
「你是布赫?」曲南更加篤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但是隨即臉色大變:「不會的……離王怎麼可能把你留在身邊!!」然後,他目光一閃,然後整個人安靜下來,冷笑道:「原來是你啊!」
左耳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艾敏。
曲南轉過頭下意識地把艾敏抱得更緊:這個魔鬼……艾敏言語中尊敬萬分的布赫,居然會是瀚海的第一高手……
難怪她會說「布赫」是她父王賜給他的名字了!可是這樣的瀚海高手,卻為北疆效力……危險啊!要不要殺了他呢?殺得了嗎?一股殺氣頓時釋放出來,鎖定左耳。
左耳似乎察覺了曲南的企圖,微微一笑:「我只是受她母親的囑咐,保護她們姐妹。」
曲南心中一鬆,半響才收回殺氣:這樣一個人,不是對手最好。
「但是,我會保護艾敏的,不惜一切代價。所以,你最好注意了。」左耳淡淡地說著,然後就在曲南眨眼的那一瞬間,消失在昏暗的燈光下。
黑狐那道影子也隨之消失。
房間裡只有痛苦的哭聲。
詔令就像左耳說的,在兩天之後到了落銀城。
艾敏上馬車時,整個人都還是恍惚的。皓軒帝原本派過來保護她的那些護衛,也被下令護送她回京城。曲南看著她恍惚的模樣,心中頗是不放心。但是因為知道黑狐和左耳的存在,他還是把她送上了馬車。忘憂依舊被安排上了馬車,而且讓李延和曾毅一起護送回京。只是,因為艾敏的狀態不好,而且想到宮裡的那個孩子很可能也會交給艾敏撫養,曲南把追步留在了落銀城。
送艾敏離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但是因為離別的傷心,還因為這次艾敏回去會面聖。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希望皓軒帝看到艾敏——假如那個男人不愛托婭,那麼他看上艾敏的幾率幾乎是百分百,因為任何男人都無法抵擋得了來自艾敏身上那無邊的誘惑;假如那個男人深愛著托婭,那麼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幾率同樣愛上艾敏,因為她們姐妹幾乎就是同命體一般緊緊相連,誰也不知道皓軒帝會不會因為思念死去的托婭而將那份感情轉移到艾敏身上。總之,讓皓軒帝見到艾敏,就像豪英說過的那樣,很危險。但是曲南無可奈何,因為他是一個臣子,他要考慮的事情不只是艾敏一個人,還有整個瀚海帝國,無論他有多愛艾敏。
回去的路上,艾敏一直都在恍惚狀態,一直呆在馬車裡。忘憂看著她一直沉默著,有時候眼睛忽然就濕了,有時候把頭深深埋入手臂間,有時候躺著沉沉睡去……幸好忘憂是經歷過生死訓練的人,倒也沒有不耐煩。
馬車一直到京城,路上卻沒有遇到一絲危險。誰都不知道在這路馬車的周圍,曾有幾個閃過的影子,但是影子就是影子,葉尾劍不會讓他們成為人一樣的存在。
京城裡依舊是繁華,就像艾敏幾個月前離開的時候那樣。
琪琪格和悠悠一直在院子裡坐著,不時間往門外望去。連若拿著針線活在向三娘請教,眼睛不時向門口瞟去,儘管明知道曲北不會回來,但是也忍不住希望那位少夫人快點回來,好讓她知道自己少爺過得好不好。
然後下午的時候便有人稟報說艾敏的馬車已經進了城門了,但是到了傍晚都還沒有見到人。豪府的下人已經來了四次了,都在打聽艾敏回府的消息。三娘見艾敏這麼久還沒回來,趕緊去城門口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艾敏的馬車剛剛進城便被離王接去了王府,這才放心下來。
而此時離王府裡,若陽郡主抱著小侄女悄悄地站在一邊,眼睛不住向湖對面的小亭子望去,一邊想:「她也滿可憐的了,先死了娘親,現在又死了姐姐,算了,把爹爹讓你說說話。」
湖對面的小亭子裡,艾敏端坐在桌子旁邊。此時滿湖的田田的荷葉,微風過處,風姿搖曳。
亭子欄杆外面,離王最愛的幾盆素蘭輕輕舒展著柔美的碧葉,中間的嫩枝上,白色的花蕾在風中微微顫抖。
而素蘭的主人,此時正優雅地坐在石桌旁,小口酌飲著小杯中的清茶,似乎不曾感受到對面的艾敏恍惚破碎的傷。
乾淨修長的指尖在白玉杯杯口的熱氣上輕輕感受著溫度,離王嘴角露出一絲莫名的微笑。「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原有一種人,不為前世的孤獨,只為今生的灑脫。」
艾敏沒有應聲,但是她抬起頭來,默默看著面前這個年歲已久,風姿依舊的老人。對於這位老人,她潛意識裡總有著莫名的信任。
指尖的熱氣伴隨著手指的動作而輕輕流轉,散發出一種美妙舒爽的味道。艾敏覺得這種味道似曾相識,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曾聞過。
「你母親當年就是這樣一種人。」
艾敏茫然地看著那些熱氣輕輕在老人指尖流轉揮灑,就像是生命的流逝一般,捉摸不定,飄渺如煙。
「左耳的叔叔,也是這樣一種人。」
熱氣慢慢飄散,指尖依舊輕輕拂過,像是歷史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