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還在跟蕭竹慪氣,雖然沒有大動肝火,還是撇下對方一個人去了神泉殿。洗去了一路征塵,隨即召見了匆匆趕來的高允。
一見面就問:「《國史》是崔浩一個人寫的?」
高允不敢欺瞞,依實回答:「《太祖記》為前著作郎鄧淵撰寫的,《先帝記》和《今記》是微臣與崔浩合寫的。不過崔浩平日裡公務繁忙,只是大致擬定了框架。至於註疏方面的文字,多由微臣執筆。」
「這麼說,你的罪責比他還重嘍?」起身在殿前踱了幾個來回,「叫朕怎麼饒你?」
「微臣罪當滅族,不敢欺君妄言。辜負聖恩,甘願以死謝罪!」
打量對方半晌,釋然長歎,「果真耿直啊!世上少有人能如此坦誠,而你高允做到了!死到臨頭,還能面不改色地講真話,此乃信;身為大臣,而能堅持真理不欺君,此乃貞。既信又貞,讓人佩服,好吧,朕赦免你了。」
高允伏地叩拜,鳴謝聖恩。心中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他前半生做過和尚,入世為官也還是在修行不二法門。以出世之心,作入世的事,這與老子《道德經》所言如出一轍:所謂「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不爭」不是不做為,而是要「為而不爭」,就是說要敢作敢為,但不爭功名。崔司徒就是太計較功名了,最終,為名所累。
拓跋燾微微頷首,神色看上去輕鬆了許多,「朕還有一事要問,《國史》中可否涉及本朝后妃?」
「有。只記載了后妃的出身,門第。」
「沒有別的?譬如,因何事而被貶,因何事而受罰,或因何事而被廢?」
「略有提及。」
拓跋燾心裡越發沒了底,眉宇間湧起濃重的陰雲,「好了,你下去吧。朕知道該怎麼辦了。」崔浩,你當真是活膩了,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都分不清嗎?他不相信對方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那老傢伙懂得避諱天女相思,力微殺妻等有辱拓跋先祖德行的秘事,怎就偏偏不曉得給他這當朝的天子留幾分面子?
不能讓她知道曾經的那些事……
豁然起身,想到了那個更直接的威脅——
高歡兒!
事到如今,不宜再留著這個女人了。與皇子有染,只好叫人送她一程了。
「來人啊,速宣吳王拓跋余神泉殿覲見。」他會相信一名皇子大半夜去冷宮裡找娘嗎?假話!可健兒與伏羅死後,他只剩下四個兒子了。翰兒百無一用,譚兒偏執傲慢,余兒窩窩囊囊,晃兒又是那個樣子……
唯望兒像他,可惜了!
神泉殿掌燈時,拓跋余才戰戰兢兢地來到了殿外。聽說父親的心情極差,忍不住兩腿發軟。那件醜事是不是被揭穿了?三個人事先雖然統一了口徑,可他還是擔心自己大逆不道的罪行會因為父親的盤問而被抖出來。
那二位一旦自身難保,誰還顧得上他呀?
終於等到了父親的宣召,對方一臉淡漠,看不出生氣的樣子。揮手示意他坐在不遠處的一面胡床上,低聲詢問道,「傷勢好些了嗎?」
趕忙起身,「煩勞父皇惦念,已不妨事了。」
「坐下坐下。」帝輕輕擺了擺手,黯然輕歎道,「怪朕一時念及舊情留著那個瘋子,否則就不會連累你們三個出危險。你是受害者,不但受了傷還被傷害了的名譽,朕決定把高歡兒交給你來處置,也算給眾人一個交代吧。」
「父皇——」驚詫,叫他怎麼下得去手呢?
整個萬壽宮裡沒有一個女人願意搭理他,唯有「那個瘋子」願意坐下來聽他磨叨幾句。起先,他並不知道對方的病在太醫的精心調治下已有所好轉。而就在上次「中常侍」陪他去過冷宮之後,父皇便暗中使人將她變成了啞巴。因為她開口嚇到了「中常侍」,父親就露出了那張猙獰的面孔。
他只是憐憫對方,誰知道糊里糊塗竟釀成了大錯。僥倖之下,一錯再錯,可他覺得自己是無辜的。他只是個初懂人事的大孩子,他是被那個女人勾引了……
拓跋燾打量著兒子的一臉難色,漸漸沉下面孔,「怎麼,你是不屑以殘忍的殺戮證明自己嗎?亦或,下不了手?」
失魂落魄地跌跪在地上,「父皇息怒!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怪兒臣膽小如鼠,別說是殺人,就是殺雞,殺只耗子也心驚膽寒。」
拓跋燾撇著嘴角,輕聲嗤笑,「朕懷疑,你是朕的兒子嗎?」他一生南征北戰,殺人就像捻死螞蟻,生下這小子居然手無縛雞之力。伏羅和健兒倒是頗有他的風骨,可惜都已經先他一步去了閻王那裡。
「兒臣窩囊。」緊閉著雙眼,趴在地上。
強壓著一肚子邪火,低咒道,「呵,朕生了你更窩囊!」蔑然昂起下巴,「好吧,朕就替你出這口氣。」大手狠狠握成了鐵拳,「擺駕,朕要同吳王一起去御花園裡走走。」中途開個小差,高歡兒不是一直鬧著要見他嗎?
安安穩穩地作個瘋子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逼他?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望兒慘死於她手,他對那個女人已經仁至義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