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陰山,秋色正濃。拓跋燾相繼巡視了邊防六鎮,終於在小女人當年充軍為奴的戍鎮外下令紮營。
「宗愛,舊地重遊,心中可有幾分感慨?」
「有。小奴忽然想起自己曾經殺過人,用一把斧子打爆了一個士卒的腦袋。而救了我的恩人如今也已經不在人世了,生生死死就像做了一場夢。」
「你怎麼知道此時不是在做夢?或許你正躺在溫哥華柔軟的床墊上。」她時常埋怨中國的睡榻比較硬,隔得人生疼,時常惦記起她的「床墊」,他就記住了。
「我也常常會這麼想……可惜夢裡沒有柔軟的床墊,彷彿是間空蕩蕩的病房。以前總盼著能回去,現在又覺得,溫哥華的一切才是夢境,眼下才是真的。」
「莊生夢蝴蝶,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伸手想攬上對方的肩頭,忽然發現眼前是個宦官,趕忙收了手,「朕只想知道,你做莊周時快樂,還是做蝴蝶時快樂?」
「無從比較。莊周有莊周的快樂,蝴蝶有蝴蝶的快樂。當然也有各自的傷感,因為是夢,沒必要深究了。」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不過是場夢,不要想那些虛幻泡影似的不愉快了。」
「可惜我沒法把望兒當做一場夢,做了娘的女人,真真切切地疼過一場。」
「所以朕常說,人這一生是疼痛的集合。快樂是什麼,一場夢,轉眼就忘了。疼痛才讓我們覺得真實,沒有虛度此生。」
「照你看,死去的人去了哪裡?譬如,宗愛?」
「陷入了另一場夢裡。也許正為了他作為新角色的所作所為而驕傲,也許正為此而懺悔。」
「有趣,你在這場夢裡,而他在那場夢裡。」小手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擠出朵不成形的笑容,「我迫不及待地想進入另一場夢,比較一下目前誰的處境更好。」
「你也說了,各有各的傷感,各有各的快樂。你呀,還是安心地陪朕待在這裡吧。」隨手拔起跟狗尾草,溫柔地回眸,「朕若是先你一步走了,來世一定會在茫茫人海中等著你。再不做這苦命的皇帝了,做個自由自在的流浪漢。對了,那個名叫『餃子』傢伙是做什麼行當的?」
「賣白粉的。」即使席喬政義正言辭地以西方列強曾向中國大量走私鴉片為報復的借口,也不足以掩飾他不光彩的身份。她不認為將白粉賣給黑人和白人和賣給華人有什麼不一樣。除卻芥蒂與仇恨,她相信每一個生命都平等而真誠。
「白粉?」他對此全無概念。
「**,一種提煉自罌粟的毒品,人吸了就會上癮,一時也離不開,直到死。」
「貌似很賺錢的行當。」
「是的,一樁大買賣能抵得上你國庫半年的收入。然而這個行業是非法的,除卻感情,我從道義上鄙視他。」
「為什麼單單做這種害人的生意?朕不相信單單是為了謀取暴利?」在他心裡,一個不尋常的男人總會有自己的理想。何況,那個很可能就是他本尊的來世。
「他常說,任何事物存在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他以為自己在做慈善,給許多偷渡客提供飯碗和庇護場所。結果,他有了自己的事業王國。」
「王國?」他喜歡這個詞彙。
「是的,他是毒梟裡佼佼者,全世界數一數二的黑道頭目。站在整個北美民眾的立場上說,感謝上帝,他死了!」
「梟者,惡鳥也。天下之梟多之又多,何止毒梟一種?被逼無奈,無非是為了討口飯吃。」覺得這樣的評價出自她口實在很有趣,忍不住笑出聲,「難得一個小女子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做出評價,在朕看來這不是女人的強項。」
「是的,我鄙視他,大罵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喜歡上了他。無關他的豪宅,他的莊園,他的賭場,他的賽馬。」她也說不清到底喜歡席喬政什麼,愛是全然沒有理由的。
「聽起來,那小子揮霍無度,彷彿是個紈褲子弟。」拓跋燾直覺的評價。
「可能他上輩子過分節儉了。」
「咳,你是在說朕嗎?」忽然發現自己又成了對方攻擊的靶子。
「您老人家節儉嗎?不!簡直就是吝嗇。沒有哪個皇帝像你這麼不懂得享受生活。我印象裡的皇帝都是酒池肉林,不然就大興土木為自己解悶。」
「哪裡?多半是給寵幸的女人解悶。」
「你為什麼是個例外?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嗎?」她印象裡唯一一件可以稱得上禮物的就是那枚貝母磨製的天眼,如今帶上了面具,沒機會帶了。
「對於愛情,朕有自己的方式。再說,朕也不像你說的那麼吝嗇嘛!」嘴上不認賬,心裡暗自檢討:他不是吝嗇,是不善於討好女人。她喜歡什麼盡可以跟他說,她不說,他壓根就想不出該給女人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