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了林間屍橫遍野的戰場,空蕩蕩的棺材大敞著蓋子躺在牛車上。棺蓋明顯有被撬過的痕跡,層層疊疊的被褥上,除了平日常用的半隻梳篦,再沒有別的東西。
唯愛她散發的樣子……
輕輕拾起梳篦,嗅著殘留的幽幽髮香。另外那半隻就在他懷裡,卻又想不起這東西怎麼到了他的手裡。
許是,替她梳過頭?隱約有些印象,卻又不是那麼肯定。
華麗的面具被火光映得金紅,冷硬的藩籬遮蔽了淚水,稜角分明的薄唇克制地抽動了幾下,氣若游絲:「素手綰青絲,白頭共枕席,恩愛結同心,生死不相離。」
她食言了……
而他食言再先,「疑」字當頭,何談同心?
「萬歲,渾水邊發現一名活口!」奉旨向周邊二十里搜尋的侍衛翻身下馬,跪地通稟。
「何在?」淡漠,嗓音低啞而消沉。他的奴兒已經不在了,留下個活口可以弄清事情來龍去脈,卻不能將他的奴兒帶回來。
剩下的便是報復與殺戮,滅誰人的九族,砍誰人的腦袋,死亡的愛情注定帶來大批無辜者的死亡,有什麼可興奮的?
「人已帶至駕前,聽候萬歲問話。」
「帶上來吧。」
僥倖逃過一劫的崇孺,一路上跑掉了鞋子,終因體力不支昏倒在渾水邊。綰在頭頂的長髮凌亂鬆散,零星幾縷虛掩著女孩子般精緻的五官。聽到傳喚,戰戰兢兢地伏跪在十步開外,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神乎其神的見聞。
「小奴叩見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小人崇孺,乃是中山王府上的奴才,奉王爺之命隨行護送靈柩前往金陵……行至林間,忽聽棺槨內有響動,眾將士急忙圍上前去。誰料一道白光閃過,但見一隻週身雪白的貂鼠立在那棺蓋上,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兵士們當下亂作一團,七八個鬼差跟著現了身,小奴只顧著逃命,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拓跋燾淡淡掃了眼跪在不遠處的奴才:崇孺?他就是拓跋辰帳下的孌童。果然清秀可人,媚而不俗,難怪會將他那皇弟迷得神魂顛倒。傳言,這崇郎天生陰陽同體,幼時被家人送入沙門,還俗之後不知什麼機緣結識了拓跋辰,竟成了對方的孌童。
怎麼,他也看到了銀鼠?
若是當初,對方這番鬼話一出口,他定會毫不客氣地下令把人拉下去砍了。但今日不同,他想知道那銀鼠是否乃落羽香魂所化,亦或是對方與什麼人串通一氣編出來搪塞他的故事。
他們把屍體弄去了什麼地方?憑什麼讓他相信死去的女子當眾化作一隻銀鼠離奇失蹤,唯留下一口空蕩蕩的棺材?
而方才在途中,確有一隻銀鼠驚了他的駕,這又該如何解釋?若是蓄意製造的陰謀,除非這奴才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打馬還宮,暫且先將此人收押,他到要看看天龍八部、牛鬼蛇神各方人馬的反應。屍首不翼而飛,心底隱約存得一絲僥倖……
雁落羽此時已用過晚飯,借宿於司馬寶胤的府邸。這所宅邸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奢華,與「琅琊王」的響亮封號極不匹配。
她好歹也給皇帝老子當過幾天秘書,也見識過這個王那個王如何如何氣派。眼下這位比較特殊,不但沒有架子,飲食起居也一概不及王侯將相的水準。
「蕭姑娘。」門外傳來溫和淡靜的男聲。
「請進。」應了一聲,趕忙起身相迎。雁落羽不是進了棺材嗎?離開了那個賜予她姓名的男人,她又成了蕭竹。
「寒舍簡陋,姑娘還住得慣嗎?」靦腆一笑,舉步進了房門。
「太客氣了,叫我蕭竹就好。倒是閣下——不知該怎麼稱呼?」被對方柔軟的眼光看得小臉冒火,下意識地摸了摸兩頰。
「在下司馬寶胤,官居中書博士,前朝晉宣帝之弟太常馗的九世孫。琅琊王司馬楚之正是家父。」
「原來是皇族之後,難怪氣度不凡。」由衷的讚賞,隱約從對方身上看到了闊別已久的「佛狸」。
「呵,沒落皇族不足掛齒。身居陋室,東籬采菊,等閒度日,醉生夢死。」空有一片凌雲志,卻注定沒有他大顯身手的機遇。
看不開又能怎樣?將來必是由弟弟司馬金龍承襲爵位。對方是父親與河內公主所生,當朝天子的親外甥,不久前又與隴西王源賀府上定下了兒女姻親。而他不過是父親投靠大魏時帶來的「拖油瓶」,全靠祖上陰德,才得了這中書博士的官職。
「聽大人這口氣,彷彿頗有微詞。」一向心直口快。
「誰人不想官拜上卿,封妻蔭子?怎奈寶胤文不能定國,武不能安邦,只好寄情山水,做個假隱士。」滿腹牢騷,倒也相當坦率,「不說這些了。蕭姑娘家在何處?待明日,寶胤親自送姑娘回府。」
「我……」現編已經來不及了,借一個用把,「亡國為奴,舉家自燕國遷居萬年。無心得罪了權貴,家人皆被歹人所害。」後半部分屬自傳章節,略有改動,但基本屬實,「流落深宅大院,委身做了他人的侍妾。誰料方才半個月,那薄情之人便又有了新寵。心思煩悶,原想到郊外散散心,不料途中竟遇到幫土匪硬把我掠了去。」
寶胤悵若所失,心中暗暗歎息:竟讓弟弟給猜著了!對方果然是個出了閣的女子。對方出自深宅大院,他乃是皇族姻親,對方雖不曾指名道姓,說不準就沾著親。
妻子三年前因病亡故,他久欲續絃卻一直未有心儀的人選。今日一見,當真動了心思,然而父親絕不會答應他娶一名為人妾婢的女子。
自古紅顏多薄命,唉,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