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中,魚兒追逐嬉戲。拓跋燾猛一抬頭正對上女子湖水般淡靜的眸,不禁將那小嘴裡飄出的歌兒疑為天人之聲。
從未聽過如此圓潤悠揚的曲,更未有誰道出過這般貼合的心聲。「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我一身戎裝呼嘯滄桑……」
就像專程為他寫的一樣。
剛要開口,忽見女人在紅唇邊豎起一根食指,甲縫裡依舊凝著血,聲音極輕,「噓,你聽?」尖銳的鶯啼劃破了四下的寂靜,彷彿是一隻雛鳥的哀鳴,「它在哪裡?」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緊跑幾步,撥開絨嫩的春草小心翼翼地尋找。
「許在那樹下。」男人揚起目光,投向不遠處樹丫間的鳥巢。
與他對視一眼,疾步衝到樹下。尖叫聲越來越響,果然不出所料,一隻羽毛沒長齊的雛鳥落在柔軟的草窠裡。雁落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露著粉色皮膚的小東西捧在掌心,抬頭望著枝椏上的鳥巢,「你怎麼會從家裡跑出來呢?跳『樹』自殺?」心生憐憫,不由想起背井離鄉的自己,感慨於命運的無情——
不想死的人偏偏死了,想死的人求死不能……
「覺得可憐就養起來吧,養麻雀,總好過養老鼠。」拓跋燾神情淡漠,看不出一點同情心。
「我想把它送回家。」提起襦裙向後退了幾步,彷彿做好了爬樹的準備。
「囚禁未必不是關愛,回到窩裡可能會碰到貪吃的狸貓,鷹隼、毒蛇。待在籠子裡雖然沒有藍天,卻也沒有危險。」
「你覺得,這樣在籠子裡活一輩子有意義嗎?」神情落寞,半垂眼簾凝視著男人寬闊得有些囂張的胸口。永遠是這麼霸道的想法,絲毫不在乎對方的感受。
「如果它能選擇,朕以為它會選擇呆在籠子裡。比起死亡,活下去是一條性命全部的意義。身為帝王的優越感就在於可以隨意奪取他人的性命,死亡的殺戮會帶來終極的塊感。相反,如果你疼愛、憐憫,就讓她活下去……」一個人連性命都不珍惜,何談活著的意義?人性之貪,有了自由的藍天,就渴望籠子裡的安逸;得到了籠子裡的安逸,又想要自由的藍天。
腳步聲漸近,猛一回身,是宗愛和幾名提著食盒的內侍。「陛下,德妃娘娘特意潛人趕在午膳前送來幾盒點心。此乃娘娘親自下廚做的,一一試過了,請陛下品嚐。」
「呵,朕出宮多日,難得高妃惦記著朕。」眼前當即浮現出高歡兒乖巧可人的笑容。
內侍們一一掀起食盒,裡面大多是栗子、大棗、柿餅製作的米團米糕之類,亦有羊羹,和蕨菜雞肉製作的綠豆餅。其中尤以梅花型的夾餡點心最為誘人。
雁落羽捧著小麻雀,唏噓驚歎過後,心裡忽然間酸溜溜的。
她這是怎麼了?人家作妻子的關心丈夫,關她什麼事?那傢伙老婆多,她又不是剛剛才知道,根本就沒有理由吃醋。
她算什麼?充其量是養在籠子裡的寵物,對方閒了的時候就拎起來看兩眼,輪不到她吃醋!
吃醋說明多多少少在乎,可她對他並不在乎,那為什麼還要吃醋?
反反覆覆追問,得出的結論最終嚇了自己一跳:就因為,因為兩人有那種關係。她一個時辰之前還在他的床上,一個時辰後他就收到了另一個女人的「惦記」。
或許對於男人來講,得到身體的應允就是愛的全部意義。而對於女人來講,感情最終會屈從於身體……
最後一次,這個遊戲她玩不起!她不能放任自己墮落在一段「無法停留的感情」裡。心被發霉的羞恥啃食,面對本能的蠱惑,她褻瀆了愛情。
耳邊隱約聽到詭異的哭聲,恍惚中一抹暗影掠過頭頂: Karma……Kali……
拓跋燾沒有注意到背後神情複雜的小女人,在他一向愛吃的綠豆餅下發現了一封書信,隨手拆開,誦出聲來,「高殿郁崇崇,廣廈淒泠泠。微風起閨闥,落日照階庭。踟躇雲屋下,嘯歌倚華楹。君行殊不返,我飾為誰容?爐薰闔不用,鏡匣上塵生。綺羅失常色,金翠暗無精。嘉餚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顧瞻空寂寂,唯聞燕雀聲。憂思連相屬,中心如宿醒。」仰望晴空,釋然長歎一聲,「是該回去了……中常侍,擇日還宮。」早已將當初來鹿苑養病的目的忘得乾乾淨淨,只當自己是閒暇之時來此游幸。或者說此時的拓跋燾才徹底變成了分裂症患者,一個人知道自己有病,那只能說明他病得不嚴重;當他忘了自己有病的時候,這病才真的值得擔心。
雁落羽並不完全明白那首詩具體的意思,但只憑「君行殊不返,我飾為誰容?」基本就能聯想到寫信的女子是在催他回去。忽然覺得很鬱悶,很想知道這「高妃」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點心做的好,詩寫得好,讓她這種「狗屁不通」的文盲有種一頭撞死的衝動。
而萬歲爺最終從信箋裡取出的那綹用紅繩綁起來的頭髮,更讓她大受刺激。原以為自己還算是個蠻懂得浪漫的女人,想不到這皇宮裡高手如雲,頭髮的用處真真被對方發揮到了極致。蘭香在手,她這女人看了都忍不住要飛回去了,何況一個禁不住誘魊的大男人?
沉思片刻,霍然挽起裙擺,轉身走向鳥巢所在的大樹。心裡默默念叨,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手裡的小鳥:回家去吧,在溫暖的巢穴裡死去,總好過待在這孤苦伶仃的鳥籠裡。
沒有人強迫她,是貪婪的本能輕賤了自己,貪情,貪慾,貪戀籠中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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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殿郁崇崇*
出自《玉台新詠》,題為《情詩》,作者為魏晉時的徐斡。
文中引用的古詩詞均有註明,沒有註釋的皆出自荼蘼本人的古董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