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清秀的小宦官微弓著腰將鑄銘「皇魏萬歲」、「皇祚永延」的銅盆端進屏風背後。帝手握素白蠶絲汗巾,深斂眉心不耐煩地低咒,「宗愛,傳朕口諭,命太醫速將外用藥貼送來御帳!這女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朕定要他全家陪葬!」
「遵旨!」小宦官戰戰兢兢地退出屏風之外,一路小跑出了帳門。
老宦官與之擦肩而過,疾步入帳躬身通報,「陛下,今日圍獵,賀六渾拔得頭籌。獵獲三獐,五鹿,兩狐,錦雞一十五,野兔一十五。」
拓跋燾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低頭擦拭著女人肩頭乾涸的血跡,隨口說到:「傳旨重賞賀六渾!賞金百兩,戰馬五十匹。外加三十名奴隸。」
候在帳外的「黑臉凶神」砰的一聲跪在地上,神色魯莽,大大咧咧地插進話來,「臣謝陛下聖恩!賀六渾別無他求,懇請陛下賜給臣一個女人!」
帝隱在屏風背後,嘴角挑起一抹譏誚的弧線,「但說無妨,看上了誰家的女兒?」
伏跪於地的「金剛」猛一抱拳,抬起黝黑而猙獰的面孔坦言道,「臣樣貌醜陋,又瞎了一隻眼,族內誰家的女兒也看不上我。全憑陛下為臣做主!只要是個女人,會生孩子就行!」說罷,微微欠身,滿懷憧憬向朦朦朧朧的屏風內張望,「聽說陛下撿回來個女人。可否——」
「放肆!」伏身病榻前的拓跋燾猛然轉身,厲聲呵斥。忽而一怔,頓覺失態,強壓怒火改了口,「卿乃大魏第一勇士自當娶我鮮卑女子為妻,怎能草草納一漢女?」該死!這算什麼見鬼的理由?誰人不知,他拓跋鮮卑直至本朝已漢化一百七十餘載,娶漢女為妻原本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他拓跋燾本人的母親是漢女,自己後宮的妃嬪大多也是漢女。不過是個搪塞的借口,不想這個頭大無腦的匹夫窺測他的東西。
廣袖一甩,被血漬渲染的汗巾啪的一聲落進水盆,泛著腥味的絳紅在蕩漾的水面下暈染開來。帝長吸一口氣,舉步走出屏風,望著伏首稱罪的莽撞匹夫低聲安慰道,「起來吧,朕會盡快為你物色一門親事。還不速速下去領賞?」
賀六渾匆匆離去,拓跋燾依舊難以疏解心中的鬱悶,將森冷的目光移向侍候在一旁的老宦官,「中常侍,傳旨!誰人再敢於營中妄論此女定斬不設!」
話音未落,去了多時的太醫手捧草藥罐一路跌跌撞撞衝進御帳,「臣配製草藥耽擱多時,罪該萬死!望陛下恕罪!」來不及多想直奔榻前屏風,頓覺一隻大手從背後提起他的衣領。霎時魂飛魄散,分明望見天子眼中濃重的血腥……
「混賬!放下藥罐——滾出去!」拓跋燾隱約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對方想幹嘛?
找死?
一把奪過御醫手中的藥罐和白紗,猛一用力將龍爪下瑟瑟發抖的身子丟出了一丈開外。臉色陰沉,疾步走入屏風。掀起狐裘,將泛著三七特殊清香的草藥小心翼翼地敷在一側花苞上血漬粘膩的傷口,扯來白紗繞過一側香肩細細捆綁包紮。
自責,疼惜,憤恨,得意……百感交集!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就像是被打上了烙印的戰馬,專屬於他的印記!幻想著火紅的烙鐵,狹小的囚籠,烈馬掙扎的扭動,不安的眼睛,劇烈的抽搐,淒厲的嘶鳴……
暮色蒼茫,矗立在連綿山巒上的烽火台暗如剪影,被西沉的落日鑲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大營裡升起裊裊炊煙,烤肉的香味隨著微涼的晚風瀰漫在衰草飄搖的曠野……
合衣側臥在沉睡的佳人身邊,隨意蜷起一條腿,悠然把玩著女人纖如無骨的小手。灌下一劑湯藥之後,蒼白的小臉上漸漸浮起一層薄薄的血色,冰冷的指尖逐漸恢復了柔軟與溫熱。幾次睜開了眼睛,一晃又閉上了……
「陛下,該用晚膳了。」忽聽老宦官溫柔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
「告知諸位臣僚各自用膳吧,就說朕睡著。」全無食慾,不捨眼下的愜意安寧。
中常侍走後,御帳內恢復了寂靜,小宦官宗愛輕手輕腳地掌起了燈,溫暖的火苗在寶塔似的青釉燈盞上幽幽閃爍,女人暗淡的唇微微動了動。
「落羽?落羽……醒醒……」音色沙啞而溫存,焦慮的面龐湊近柔聲囈語的女人。
「好痛……George……George……帶我走……不要丟下我……」睡夢中的身影飄然遠去,急切地伸出雙手卻始終抓不住。雲煙重重,遮蔽了淒迷淚眼。赫然驚醒,迷惑於視線裡那雙不遜卻熟悉的眼睛,「George!」像溺水的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死死拽住對方的衣領,「不要丟下我!」四目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視域放大,男人臉上濃重的陰影遮蔽了似曾相識的眼眸。
他驕傲地揚起森冷的面孔,燭光忽明忽暗,下頜中央那道印兒愈顯深刻。刀劍般銳利的目光急欲將她碎屍萬段,凝固地唇沒有一絲波動,窒息的沉默,牙縫裡狠狠擠出兩個字,「賤奴!」嘩啦一聲掀起狐裘,一把抱起女人劇烈顫抖的身體氣急敗壞地衝向帳外。
她躺在天子榻上居然喚著他人的名字?
辜負皇恩,罪同欺君!
這女人不配承受他的恩寵,只配被那些醉酒成狂的男人們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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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魏萬歲,皇祚永延*
原文出自大同四中北魏皇城遺址出土的瓦當。
*青釉燈盞*
南北朝時期陶器仍占主導,瓷器製造業有了長足的發展,多為褐胎青釉,白瓷堪稱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