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于見她恍然失神的神情,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心痛如海,勉強一笑:「好,我不問……你累了,好好歇息!」
他拉過毛毯蓋在她身上,默默凝視她一會兒,眷戀地拍拍她的臉腮,絕然起身坐在床沿,整著衣袍。
楊娃娃知他心裡猜疑、冷了心腸才不願與自己同眠,心口抽痛,澀澀問道:「你去哪裡?」
大單于轉首看她一眼,笑得艱澀:「到外面巡視一下,過會兒就回來。」
眼見他起身欲走,她霍然起身,抱住他的身子,用盡全身氣力抱住他,側臉貼在他發熱的後背上,懇求道:「不,不要走……你捨得留我一人嗎?」
他僵直了脊背,任憑她的雙臂箍緊自己的身子,輕歎一聲:「雪,你累了,先歇息一晚,有事……明兒再說!」
他可以給她一晚的時間,讓她仔細思量到底要不要將月氏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他——他只是要知道真相,只是想要知道而已,沒有別的意思,而且是她自願告訴他。他不強迫她,而方纔,她猶豫了,她迷惘了,那麼,就給她時間好好想想。
「我不要你走,不要……你去哪裡,我跟去哪裡……」她耍賴道。
大單于僵硬的身子軟了下來,語聲含笑:「不要鬧,我馬上就回來……」
楊娃娃鬆開他,跌坐在床上,一字一頓堅決道:「不,只要你跨出這個寢帳,我立即從這裡消失。大單于,你將永遠找不到你的閼氏。」
他徐徐轉身,眉峰微動,蘊滿薄怒,眼底到底是春回大地、暖意橫生:「雪,多月不見,倒是多了些小孩脾氣,究竟是誰寵的?」
「誰寵的?」她側坐在他大腿上,明澈眸子如癡如醉地凝視著他,「你說……還有誰?」素手輕撫他略蹙的劍眉,柔緩地摩挲著他緊抿雙唇,蜻蜓點水一般拂過他喉間凸起,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撩撥著他原已躁動的心火,「你瘦了、老了,相思催人老,你想我的,是不是?草原深夜,帳外冷寒,你忍心讓你我滿腔相思任憑冷風吹散嗎?」
但見他黑眸躥起火苗,漸漸熾熱;全身繃直,彷彿頃刻間就會繃斷。她輕笑著慢慢撥開他的衣物,湊身輕吻他的側頸,輕輕吐氣在他耳畔,軟語蠱惑:「我知道,你要我,我也……想要你……」
老了?她竟敢說他老!
大單于一手捏住她下頜,一手迅捷扒下她身上衣物,眸底清寒幾許:「你說我老了?嗯?」
楊娃娃拍掉他的手,急速後退,俏皮一笑:「你就是老了,莫非大單于比我年輕?」
大單于疾手扯住她的身子,裹在身下,俯身罩住她全身……
天地間疾風勁吹,獵獵掃蕩著草原濃重的夜色。低吟細細,喘息沉重,燭火低垂,裊裊青煙蔓延開來,與低迷、濃郁的暖意融匯,交融出一帳秋韻與春光。
……萬籟俱靜。大單于半靠半躺著,摟著慵懶的人兒,大手輕輕摩挲著她嫣紅雪腮,輕咳一聲,低沉開口:「如何?我老了嗎?」
楊娃娃趴伏在他胸口,揪扯著他散垂的髮絲,「噗哧」一聲,含笑道:「大單于神勇非凡,怎麼會老呢?」
大單于沉聲朗笑,是滿足與欣悅的笑聲,彷彿弦月破雲而出,再無一絲遮蔽。
她抬首望他,望進他神采奕奕的精眸:「我回來了,我們回單于庭,好不好?曼兒和瞳瞳想我了嗎?有沒有把媽媽忘了?」
是呵,她今夜來此的目的,便是讓他撤兵,阻止匈奴與月氏的烽煙戰火。前兩日,她無意中聽聞大單于親率鐵騎攻打月氏,便馬不停蹄地趕來。
她被月氏擄去,他卻隱忍至今,背負著巨大的痛楚,訓練鳴鏑親衛隊,懲戒犯上作亂的韓氏部落,收服蘭氏部落等漠北大小六七個部落,基本上統一大漠南北,至此,單于庭成為匈奴唯一的統治中心,雄風再起,鐵蹄再響,震懾鄰邦諸國。
這樣的大單于,讓她安心,讓她不由得萬分敬佩。他真的變了,變了很多,沉穩英睿,霸氣內斂……因何而變,她不知道,卻是由衷開心。
「嗯,好,你回來了,也不需要讓兄弟們死傷了!」大單于爽快應道,拿起一綹髮絲輕嗅,「兩個孩子很好,很乖,就是不想媽媽,每晚都纏著與爸爸睡。」
「哈,你騙我!」楊娃娃嬌嗔一聲,柔柔撫過他細毛均勻的胸口,倏然低沉了嗓音,「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他更緊地摟著她,不發一言——他等著,等她自己開口告訴他,無論何種結果。
這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無法迴避的問題,她輕歎一聲,極其淡渺的歎息,融入漫漫長夜,幾不可聞:「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大單于平靜道:「你怎麼說,我怎麼聽。」
「我……早於四月就回到匈奴了。」她審視的目光流連於他風平水靜的的臉上,鼓起勇氣,靜聲道,「月氏王宮中的『雪夫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眉宇暗斂:「不是你?那就奇怪了,月氏王未藍天為何聲稱是匈奴閼氏呢?他不知道你逃出來了嗎?」
楊娃娃垂下眸光,低語如絲:「嗯,我也覺得很奇怪……」
大單于手臂略緊,聲音陡然急促:「那你怎麼不回單于庭?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心慌地打斷他,語音卻漸次低弱,「我擔心……我一回到單于庭,一定會傳遍草原,月氏王便會聽聞……」
見她默默垂首、臉色尷尬、眸光不自在地流轉,聽她欲言又止的話語,他已然有所明瞭,月氏王未藍天與他心愛的女子,怕是有著糾扯不清的牽絆。他懶懶道:「你擔心未藍天會發兵來襲?」
楊娃娃不得已輕輕頷首。
大單于勾起她的下頜,炯光迫視著她,語音沁涼:「未藍天要你嫁給他?他……喜歡你?」
楊娃娃坐直身子:「是,是的……他還是王子時,我勾引他,挑撥他們父子的關係,讓他不得已逼迫老月氏王退位。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娶我,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逃出月氏……」
說著說著,鼻端一澀,淚水決堤……她也不曉得為何會哭,自然而然的,便哭了。
大單于抬起身子,痛惜地將她擁入懷中,軟聲安慰:「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知道的,都是我不好……」
她哭著呢喃:「是我自己不好,我背叛了你……我……」
他倏然吻住她的唇,將她衝口而出的話語悉數嚥下:「不要說……不要說……」
「不,我要說,是我勾引他的,我對不起你,也傷害了他……」
見她哭得悲傷,他無言地擁緊她。她終於說了,他就知道,一定不是那麼簡單的,然而,心中一點一滴匯聚的,是憐惜與心痛,一寸一寸剝落的,是對她的猜疑與疏離……
楊娃娃伏在他胸前,語調悲切:「他吻過我……我背叛了你……」
大單于只是更緊地抱著她,埋首在她柔亮的凌亂青絲中,微閉眼睛,輕輕摩娑。親吻?背叛?那又怎樣呢?是呵,他的雪值得每個男人去愛,而擁有她的愛,他是何嘗有幸!
一方燭影搖曳,一帳明滅斑駁,兩腔心火糾纏,兩具軀體相擁,卻是蕭瑟滿懷,銷魂蝕骨。
她哽咽道:「我……我與他,只是……他沒有強迫我……」她抬眸深深凝視他,眼眸水霧瀰漫、含煙如波,「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他輕輕抵著她的鼻端,眸中綿綿情意不經意間流瀉而出,嘶啞道:「什麼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我身邊,不會再離開我……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是的,他不在乎,只要她回到自己身邊,永遠不再離開。
——
天色大亮,明媚的陽光透過簾幕投射在地上,抖落一帳旖旎秋光。簡易床上,黑色髮絲散落一枕,黝黑的面容堅毅如石,平緩的唇角勾出一抹幾近於無的笑意。
他緩緩睜眼,眉梢拉出一絲愜然,移手一摸,悚然大驚,霍然翻身坐起,舉目四望,旋即呆呆的失神……那麼真實,那麼深切,不可能是做夢,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雪已經回來了,回來了……
可是,為何不見人影?是夢,還是真實?
大單于一骨碌下床,胡亂披上衣袍,惶急地跨步出帳。冷不防,一隻素手掀簾進帳,正巧與他撞個正著,單薄的身軀硬生生地反彈出去……
大單于及時勾摟住她的腰肢,急切地抱住她,溫熱的大手摩娑著她的肩背,揉搓著她黑亮的長髮:「我以為只是一場夢,就像以往每次醒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空蕩蕩的寢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