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換上尚義宮裝,而是穿上了素白的裙子,鬢邊插上了一朵凋零的曼陀羅。
既是去送他最後一程,那便讓我穿上孝服吧……
鎖心殿內,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太醫宮人,皆是被梓宏趕了出來的。見我一身素服,他們皆是驚怒交雜的表情。
我嫣然一笑,漠視了他們的神情。也對,哪有人未死而先戴孝的道理的?
徑直進了內殿,梔子花香已被藥香覆蓋了龍榻上的梓宏不再痛苦的呻 吟,已是奄奄一息。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艱難地轉過身來面對著我,虛弱的呢喃:「顏兒……可以過來嗎……」
我猶豫了一下,終是坐在了床沿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顏兒……」乾裂的大手勉力地舉起,卻終是體力不支,垂了下去。
「梓宏……」我淡淡一笑,直呼他的名諱。「你錯了,我不是你的愛人,我是你的仇人。」
令我驚訝的是,梓宏的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反而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我知道,你是應該很我的,畢竟,你是石堅誠的女兒……」
這話一出,我確實狠狠的震了一下。梓宏,從來都知道嗎?
「顏兒也好,石家的女兒也罷……」梓宏頹然笑歎,「終究都是自己編織的一場夢,是時候醒來了……」
我沉默不語,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張佈滿滄桑的臉。
「既知我是誰,何不殺了我,奪取天心訣?」良久,我才幽幽開口問道。
梓宏卻是笑了起來,聲音雖弱卻是無比的爽朗。
「天心訣,你道我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天心訣嗎……」
我頓時僵住了,動彈不得,腦中一片空白。難道,從一開始,他為的就不是天心訣?
不可能!他滅我滿門,只能有一個理由:天心訣!他現在只是在掩蓋自己的醜陋,只是在找借口!
「顏兒……」梓宏神情恍惚,幽然笑歎:「我殺你全家,都是為了你啊!」
一句話,猶如當頭棒喝,「轟」的一聲,良久仍迴響不絕。
「顏兒」……竟是澄顏,我的母親!
念顏園、鎖心殿、梔子花、顏貴妃相像的氣質嗓音……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
可是,這一切……到底為的是什麼?娘親和梓宏之間,到底有著怎麼樣的過去,以至於全家滅門?
梓宏,為何要滅我全莊?
「梓宏!」我提高了聲音。「你滅我滿門,害我娘親,難道就是為了她麼?」
梓宏卻淺淺的笑了,笑得無比舒心,舒心的不像一個彌留之際的帝王。
「那年,我出外歷練,拜江寧澄家家主為師,小姐澄顏便是我的師姐。」他眼神恍惚,嘴邊卻掛著甜甜的笑容,彷彿在回味一生的最美。「那是何等美麗的三年啊……只是,三年以後,她卻要嫁給當朝將軍石堅誠。」
我愣住了。隻言片語之間,說的是一個悠長的故事————年齡相近的師姐弟,朝夕相處然後……
「顏兒,我以為,當你身邊的人都不在了,你便會想起一個深深愛著你的人,便會回到他的身邊……」梓宏的聲音已然哽咽。「可是,她竟然隨了石堅誠而去。」
我徹底的呆住了。九年前的事,原來竟是如此……
原來,我從一開始,已是錯了。原以為是天心訣引發的血案,原來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淒然大笑,我道:「你以為,害了她的至親,便會讓她愛你嗎?那只有恨,更深的恨!」
娘親當年便是因為這恨而自裁的嗎?罪魁禍首,依然是梓宏。
梓宏沉默了,瞳子裡滿是蒼老和憂傷,臉上更顯滄桑之色。
「顏兒……我錯了嗎……我錯了嗎……」
我別過了頭,不忍去看。縱使他是罪惡深重的仇人,看見他這般模樣,心底最深的善良、憐憫,還是被勾起了。
「可是……顏兒……我真的好愛你……好愛你……」梓宏淒然笑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曾經滄海難為水……離思殿的意思,原來竟是說我娘親。
「娘親已成石家媳婦,你也已成梓君陛下,為何還要如此執著,不肯放手?」我輕輕質問。
「夢姑……」他第一次喚我「夢姑」,說的卻是:「你愛過嗎?」
我愣住了;我愛過嗎?
他不等我回答,已道:「愛過,你就知道!」
我愕然睜大眼睛,見他異常的清醒,十日醉已入腦髓,已是迴光返照之期。
淡淡一笑,道:「你說的這些,就是愛嗎?讓七十七個人陪葬,就是愛嗎?」
梓宏的眼眸甚是雪亮:「愛,就是不惜一切,就是毀天滅地,就是寧負如來不負卿……」
眼中濕濕的,我竟會被他感動了嗎?這個殺人狂魔,竟有感動得了我的時刻嗎?
不願再看見他的說話,聽見他的聲音,我從懷中拿出一隻銀針,往他的死穴刺去……
可是,銀針竟是懸在半空,刺不了下去。
我咬咬牙,手卻像是不聽使喚一般,動不了分毫。
心底最深的善良湧上心頭,一點一點的洗去刻骨的仇恨。
殺了他,又怎麼樣?拿七十八個人,終究是回不來了……
「顏兒,我雖不是死在你的手裡,可,死在你的十日醉下,我也甘心了……」梓宏的眼神再轉迷離,終是緩緩的閉上了。
原來,他終歸是知道的,只是甘願毒發罷了。
手一鬆,銀針掉落地上。我抹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嗎?
沒有滅他滿門,沒有滅他梓國,可是……這仇人的命,最終還是取了。
可是,本該是喜慶、解脫的事,為什麼我卻沒有半分舒展?
明明,走了九年的復仇之路終於走完,為何,我卻沒有大功告成的喜悅?
我輕輕為他蓋上了錦被,幽然一歎。心中明明是知道原委的,卻不願承認。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竟是比梓宏的還要骯髒。
他殺我滿門,為的是愛,毀天滅地、寧負天下也不負一人的愛,我殺這麼多的無辜人命,為的卻是恨。
無論多麼的極端,無論多麼的狠心,他終究是深深的愛著娘親,至死不休。
而我,卻是三心兩意,還被仇恨左右著,不得自拔。
站直了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外殿走去,只覺每一步皆是如背負磐石般沉重。
過去的九年,皆像是在虛度光陰。人生有多少個九年?我卻任由時光蹉托。
「皇上,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