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噬骨之痛,我提氣連發三箭,胸口之箭被二叔擋下,其餘兩箭卻畢直的插在了夜朗左右雙肩。
我一愣,望著他那波瀾不驚的表情,只有一絲詫異。
好一個鎮定自若!我用一抹冷笑掩去了心中那一縷落寞,在夜國將士的驚呼與梓國將士的歡呼聲中,往後方行去,在眾將士驚疑的目光中,回到了梓墨身旁。
夜王中箭,雙方鳴金收兵。我在歡呼聲中退回軍營,眾將士對我已再無異議。
我卻驚疑又起。夜朗那廝的武功出神入化,雙肩的箭怎可能會避不開?我武功本就不及他高,內力瀕臨虛脫之下也能射中兩箭,這事圓滿得令人匪夷所思。
「姑娘成了梓國的功臣呢。」梓墨笑道。
我淡淡一笑:「夢姑並非為了梓國,只是為了自己。」梓國,我還未收拾你呢。
他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意氣風發的道:「回京之後,本太子定當稟報父皇,論功行賞。」
我微微一笑,垂首道:「謝太子殿下。」一個復仇的計劃慢慢的醞釀著,我不需當權臣女將,也不需家財萬貫富貴榮華,我只需在後廷之中謀一個職位,策劃著即將上演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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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誌·夜史·念王篇》紀,洵玄二年夏,王親征梓國,敵白衣女發箭,傷,未果。
《三國誌·梓史·宏君篇》紀,乾元十五年夏,夜犯邊境,太子墨迎戰,一女名夢,傷夜王,梓勝。
而那名白衣蒙面女子,那名二國歷史中的傳奇女子,此刻正安坐馬上,往復仇之途走去……
第一百四十章 陷宮闈
我把庫房拿來的草藥搗爛,放進了鍋裡煮著。
大軍回京,眾將士皆有重賞,唯獨我這所謂「功臣」,只求了太醫院一個職位。梓宏想也沒想,也不問身世背景,連面紗下的容顏也不曾過問,就封了我為太醫。
朝中無女子,太醫自是無女子。我成了第一個女太醫,朝中嘩然,梓宏再封我為司藥女官,朝中上下雖有微言,卻也不能反駁。
我沒有考究梓宏對一來歷不明的女子如此器重的原因,只是乖乖的呆在司藥房,做那不倫不類的女官,伺機尋找機會報仇。
鍋中之藥,無色無味亦無毒,只是和平幾味常用補藥相沖……而已。
「夢姑。」結實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不用回頭也已知道是誰。
「太子殿下。」我沒有轉過身子,只是垂首輕輕喚道。
梓墨無聲走到身旁,往鍋裡嗅了嗅:「好香。」
我一凜,此藥無色無味,何來好香一說?我連忙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沁入鼻中。「糟了,下錯份量了。」
「夢姑在煮什麼藥,可否告知本太子?」梓墨玩味的道。
「不關太子殿下的事。」我淡淡道。
既然終須分別,又何必留下更多的回憶去眷戀?只會讓自己不忍罷了。
他輕輕捏住我的下頜,逼著我抬起頭來直視著他,那雙清澈的褐眸裡泛著淡淡的憂傷。
「夢姑……」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了一聲短短的:「何必這麼冷漠?」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也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太多交集,徒留下眷戀而已。」我打掉了他的手,淡淡道。
「是麼?」他頗有興味的說道。「沒關係,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很長的時間嗎?」我輕輕一笑。「這梓宮裡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罷了,包括你,梓墨。」
「是嗎?」他淺淺笑道。「本太子,不信。」
我把兩片白蓮花瓣放進鍋裡,漫不經心說道:「不信嗎?夢姑和殿下打賭。」
他仍是雲淡風清的樣子,褐眸裡帶著一絲溫柔的玩味,輕輕笑道:「什麼賭?本太子奉陪。」
「殿下也真爽快。」我讚許的笑笑:「那夢姑就和太子殿下賭一把。三個月後,夢姑必定安然無恙的離開梓宮。」
他爽朗的笑笑:「本太子就陪姑娘賭一賭。」
「很好,很好,」我立時眉開眼笑,舉起右手,「若我勝了,梓國上至京城下至邊關所有人等均不得阻欄夢姑離開。」
他擊了三掌,「允了。」
我拿起藥勺又要搗,卻聽梓墨道:「夢姑可有勇氣陪本太子賭一賭?」
我心中疑惑,臉上卻不動聲色,沉聲道:「賭什麼?」
「本太子賭……」他沉吟了一會,半是玩味半是認真的道:「賭夢姑在三個月內會愛上我。」
我一愣,藥勺脫手,滑進了鍋裡。
「什麼?我沒聽錯吧?」相逢不過幾日的梓國太子竟說賭我會愛上他?還是三個月之內?
「本太子賭,夢姑你會在三個月內愛上梓墨我。」他泰然自若的說了一遍。
我「噗哧」一笑,「太子殿下沒有吃錯藥吧?」
他臉色如常,緩緩問了一遍:「夢姑是賭,還是不賭?」
我拉起他的手擊了三下,嫵媚一笑:「賭約。成交。」
入這梓宮,我是為復仇而來,心,早已失在了夜國的皇陵之中,還能用什麼來愛梓墨?
「這賭,你必輸!」
梓墨卻是咧嘴一笑:「三個月,若本太子勝,就成為本太子未來的皇后,可好?」
我聳聳肩:「賭約是殿下提出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反正你也勝不了。
「本太子怎會要殺要剮呢?」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脖頸之間,冰封已久肌膚突然感到酥麻,本能的顫慄了一下。「這麼個天香國色的大美人,本太子可是憐香惜玉的。」
我一驚,難道他看過我的容貌?
我摸了摸面紗,幸好還在。
「別摸了,」梓墨咧嘴而笑,笑容純淨得像個孩子。「你的眼睛,騙不了人。」
眼睛麼?我不明白從一個人的眼睛能看出些什麼,但也沒有苦思冥想,低頭拾起勺子,煮藥去了。
良久,我才抬起頭來,梓墨已悄無聲色的去了。
原來他武功竟是如此之高,重傷未癒,已能落地無聲。他的武功已是如此的出神入化,他老子的武功豈不更高?那梓宏他為什麼要不惜一切的搶奪天心訣呢?
我冷冷一笑,這就是人性的貪婪罷!無窮無盡的貪嗔,縱使擁有了獨步天下的武功,還想要更多!
可轉念一想,我自己何嘗沒有貪心過?只不過,我貪的,只是一個男人的愛罷了……
我緊緊的攥著藥勺子,狠狠的搗了起來。那日射他兩箭,使他重傷,夜奕,你的仇,我已報了一半,待我報了石家莊的大仇,再為你報餘下的一半罷……
才剛煮完藥捏成藥丸,便聽見了腳步聲。
「賭約也立了,就別來煩我了好不好?」我頭也不回,不耐煩地道。
「請問……您……是夢太醫嗎?」回答我的卻是一把戰戰兢兢的聲音。
一聽這異常熟悉的聲音,我慌忙轉過身去,卻見一個男子身穿藍色太醫官袍站在那裡。但見他面容盡毀,一條長長的刀疤自額角伸延至下頜,觸目驚心。
「我就是夢姑。」我清了清嗓子。「你是……」
那人似是被我盯著看得不好意思了,從懷中掏出一張黑色面具戴上。「下官莫妄,是太醫院調來跟隨大人的。」
怎麼會有可能是他呢?我心中暗歎,遏下胡思亂想,微微一笑道:「莫要狂妄,好名字。主子們請太醫大多都往太醫院去,你跟著我也不必做什麼,讓女官們幹活去,你我就研究一下藥材罷。」
以後有了這個礙手礙腳的,做手腳也變得更加困難了。
「是的,夢大人。」他垂首應道。甫聽他聲音渾厚,似是夜奕,現在聽起來卻覺不比夜奕清朗,微含沙啞。
「別喚我夢大人了,彆扭得緊。就喚我夢姑罷。」我友善的笑笑。
「是,夢大--姑。」他中規中矩的道。
我忍俊不禁,輕輕一笑道:「我也是初來乍到,你在太醫院呆了多久了?」
「下官在太醫院一年了。」
我「嗯」了一聲。「先帶我熟悉一下宮裡的環境吧。」
「是。」他仍是頷首,領著我出了司藥房。
司藥房在尚食局末端,在梓宮的東面,緊鄰太子的東宮,就在太醫院旁邊。
我見莫妄不緊不慢的跟在身後,朝他招招手:「你跟在後面怎麼領路啊?」真是迂腐,不愧為官場中人。
他垂首走到我身旁,卻是隔開了一尺有餘。
「唉,我是瘟神嗎?」我嘀咕了一聲,轉念一想,保留一點距離也好,免得把他也拉下水去。
漫無目的地走著,須臾便來到了那宏偉的宮殿前,
只見那大殿的門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錦瑟殿」。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按:李商隱《錦瑟》)
「錦瑟殿,就是太子東宮。」只聽莫妄道。
「太子好有才情。」我情不自禁的讚歎道。皇家中也有如此性情中人,真是難得。
莫妄糾正道:「此殿非當今太子所題,而是前朝太子,即當今聖上所題。」
我秀眉一揚,梓宏?這個冷血無情的男人,也有如此多情的一面嗎……
我正心神恍惚,忽聽莫妄道:「參見上公主殿下。」
我愣了愣,卻聽一把稚氣未脫的聲音嬌喝:「見了瓔珞上公主還不行禮?」
我急忙福下身子道:「參見瓔珞上公主。」
「免禮。」異常熟悉的聲音破空而來,我的身子重重的一震,是她?
「你便是父皇新封的夢太醫嗎?」清脆的聲音再次傳來,那是她,不是夢!
我對上那雙精靈的眸子,視線擴大至整個面孔,那是她,紫櫻!
「是……是。」我忍住了衝上前相認的衝動,垂首道。
忽見一名內監出來道:「上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有請。」
瓔珞公主不再看我,高高的昂起頭進殿去了。那雙精靈的眸子裡,不再是昔日的單純活潑,而是沉靜精明,充滿了算計。
紫櫻即梓櫻,當初我為何想不到?
這精明的她,是變了的她,還是本來的她……
我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到底是我太單純了,曾以為伴在身邊七年的侍女是情同手足的知交,怎料,那只是一個陰謀,而我,也只是敵國探子接近石大將軍府的一顆棋子而已……
望著尺許以外默默走著的莫妄,我幽然一歎,迷惘的呢喃:「九年之間,一切都可以來個大翻臉嗎?還是,身邊的一切,本就如此,只是我自己被愚蠢的善良蒙蓋住了,看不清楚而已……」
「這世上,本為真假不分,真真假假,有有無無,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他不知從哪裡拋了玄機重重的兩句話出來,像書生般迂腐的搖頭晃腦。
看見他滑稽的動作,我忍俊不禁,莞爾一笑,煩惱竟也掃去了一大半。
莫妄見我笑了,嘴角的微笑牽動了玄色面具,面具下的笑靨我看不見,卻倍感清爽可人,令我如沐春風。
莫妄帶我在宮裡轉了一圈,從他口中得知,梓宮中宮為鳳闕殿,西宮為昭陽殿,東宮以前喚養心殿,梓宏十六歲時出外歷練歸國後更名離思殿,乾元六年再更名為錦瑟殿,此為三宮。六院則為娘娘居住之所,而小主們則居閣、居等地。
梓國後宮比夜國的簡單得多,由超一品的皇后與皇貴妃到末等的采女只有九等,皇后與皇貴妃、正一品貴妃、正二品三妃、正三品九嬪、正四品夫人、正五品美人、正六品才人、正七品寶林、正八品采女。梓宏曾立一傳說中的已歿女子為後,後位及皇貴妃之位之其一生懸空,下面的妃嬪翅是多不勝數,一般妃嬪太醫院都不屑亦無暇去理會,只有盛寵當頭的顏貴妃和比較得寵的德妃、雪夫人、芙才人等人是大醫院慇勤服伺的。
我心下只覺唏噓,宮中人人皆拜高踩低,夜宮如是,梓宮亦如是。
據莫妄所言,梓國有一個祖傳的規定,每一代的皇長子及皇長女必須出外歷練,隱身於鄰國之地歷練,歸國後才行冊封典禮,皇長子為皇太子而皇長女為上公主。梓墨在一年前十八歲時封了太子,而梓櫻則在兩年前封了瓔珞上公主,享有監國的權力。
兩年前……我微微冷笑,紫櫻--應該稱為瓔珞上公主了--的所謂「歷練」,便是到夜國去,伏在夜國七整年罷。
「回去罷。」我幽然一歎,向莫妄道。梓櫻的身影在眼前揮之不去,我已沒有了閒逛的心情。
曾經以為的「好姐妹」不是虛偽,就是背叛,惟一的真情,惟有夜都之中的二叔,只是,戰場上的那一箭,意味著我們已站在對立面了嗎?還有,那曾經相依為命卻終是分道揚鑣的小師兄……
莫妄不發一言,默默跟在身後,回到了司藥房。
「見過司藥大人。」甫踏進司藥房,便聽見了一群整齊的女聲。
我推了推莫妄:「你先回太醫院去吧,這裡畢竟是女人的地方。」男人混在女人堆中會遭受恥笑,我可不願他受「連累」。
他卻咧嘴一笑,溫潤而明亮有如和煦陽光:「不,我陪著你。」
我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他雖跟著我,但仍是自由的太醫,何需如此愚忠?
我走進正堂,只見那裡齊刷刷的站了兩行黃衣女官,斜斜福身行禮。
我走上主位坐下,莫妄垂手站在一旁。
「起來吧,大家都是為人臣婢,毋須多禮。」我俯視著堂下女官,不再有初入驚鴻殿時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有的只是歷遍滄桑之後的淒涼。
一朝主上一朝臣,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萬民俯拜,再次坐這高座之上,卻也不過是一介臣婢罷了。
「本司也是初來乍到,對宮中之事尚未熟悉,還望各位多多指教。」我微微笑道。
「司藥大人抬舉了。「左邊首位的女子道。她約莫三十歲,清秀的瓜子臉上風韻猶存,不算傾國傾城但也有靈秀之氣,發上插了一支銀製長簪,簡潔而不失雅致。
待眾女官嘰嘰喳喳的說了一通,我才知道,梓宮女官共有六局二十四司,司藥屬於尚食局,卻是比較獨立的,和太醫院有更緊密的聯繫。司藥下設二典藥、四掌藥、八女史、充人學婢若干,以及在堂外幹粗活的賤役。
靈秀女子各落雪,是典藥,而石首之首則是另一個典藥筠柔。
眾女官退下去幹活了,我從那硬繃繃的座上走下來,頓覺鬆了一口氣。
權力能使人沉醉,也能仁人透不過來啊。
我走向垂首立著的莫妄,輕聲道:「走罷。」
他緩緩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我。
我忽感好奇:「你為什麼會進宮當太醫?」
他沉默了,良久,不曾吐出一個字。
我歉疚的笑笑:「罷了,若是有難言之隱就不要說了。我只是忽然覺得,你應該離開這宮廷。」
「為什麼?」他的聲音充滿了疑惑。
「你,不適合宮廷。」我幽幽地道。如此老實之人,表現中規中矩,在宮中是生存不了的一族。
「可是……」他的聲音忽然縮小,「下官進宮,是為了下官所愛。」
我暗自搖頭歎息,原來是這樣,和以前的我如出一轍,以為寄人籬下便能借助旁人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
曾經的我,也是如此的天真。
「想為她做什麼,就不該借助宮廷的力量。」我幽幽地道。「想保護她,就必先使自己強大。保護不了自己,就別妄想保護別人。」
經歷了兩朝帝王,我也總算是開竅了:世上萬事,只能靠自己,因為寄人籬下是需要代價的。
看著他一臉迷茫的樣子,我輕輕搖了搖頭,走出了正堂。「今天沒事做,你可以留在太醫院。」
「夢姑。」他倏然喚道。我頓住了腳步。
「夢姑……誤會下官了。」他的聲音放大了一點。「不是下官不想走,而是……邊不願走,下官不能丟下她。」
又是一個深情種子。他的相好,應該是梓宏的妃子吧?
我靈機一觸,問道:「你恨嗎?皇上?」
「恨。」他和煦的臉頓時冷了起來,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恨之入骨!」
正合我意。我嫣然一笑,「語重心長」的說:「恨,就恨到底吧,讓恨支撐著你的生命。」
他的眼神變得迷離,再由迷離變得無比堅定。
我這樣算是毀了一個純潔的心靈嗎?我邊走邊想。我只是想教曉他宮中做人的道理而已。
這,似乎並不是真正的原因……微乎其微的聲音在心裡說道。那是殘存的良心。
我大步流星的走進空無一人的藥庫,微微冷笑。是利用了他又怎麼樣?我不也曾經被人耍得團團轉嗎?
我不過是利用他的恨去打擊梓宏……而已。
我從密麻麻的抽屜裡抓了幾味藥,發洩似的直搗得稀巴爛。
也不知自己恨的是什麼,是梓櫻的背叛,是往事的不堪,是莫妄的懦弱,還是變得不擇手段的自己。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進藥裡,若是,九年前,那場大難沒有發生,現在的我,會在何方?
我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人生若只如初見,畢竟只是一個「若」。
只是,在未來的某一點,當我成了天下大亂的中心,我被正視這個問題,也給不出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