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瞪大眼睛,從未有過的窒息之痛楚湧上心頭,那種無形的壓力壓住呼吸,死死抵著胸前,渾圓的眼淚珠子便再也不能控制,從眼眶裡面蜿蜒而下。
我咬著牙。
緊緊咬著唇。
咬出顫抖。
眼淚滾燙地落到臉頰,沾到唇上。
那股苦澀的炙熱融化入喉嚨。
我突然想起來,我需要掙扎而去看看爹爹,但是我的手腳,我狂暴要掙扎的手腳,早已經被明凌包住在衣服裡面了。
明凌兩個手只是拉緊衣服的開口,我便包圍在他的網中,衝不開他的包圍,衝不開的掙扎……痛楚在掙扎中瀰漫,越是激烈地掙扎,身上的傷口越是痛。而越是覺得痛,就越需要這種肉體的疼痛來平衡心中的崩塌巨大空洞。
我無法呼吸。
我斷氣了。
這個世界充滿著空氣,但是我卻將自己生生拋棄在空氣之外……
明凌也不說話,摟到我的肩膀,將我的掙扎、我的眼淚、我的痛苦都統統揉入他的懷裡——
我手指甲刮著他的衣服,用力刮著平滑的衣服裡料,不能傷到他分毫,也不能傷到自己分毫:「爹爹沒事的,剛才還是沒有事的,剛才還……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你個壞蛋!都是因為你,壞蛋!!」
手腳被他的擁抱緊緊地裹死了,他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過來:「回太傅心肝受損,他的內傷太嚴重了,而是失血過多,他不願意醫治,你明白他的心情的。極致的痛,叫做哀莫大於心死,即使是莫神醫在世都回天乏術。音,聽著,他不會太痛苦,他說他已經放心了,沒有任何的牽掛了……」
因為緋夕已經死了嗎?
因為失去了唯一的羈絆了嗎?
明凌的聲音很低吟很沉厚,但是我都能聽入耳朵裡面。我畢竟不是他的牽掛,原來不是的。一直都不是嗎?我便不再控制了,只任意讓著情緒奔流——指尖揪著唯一的溫暖,連這個溫暖的環抱都是消退得一片空白……
春末夏初的風,帶著江海兩岸的溫濕,傾斜的太陽光暖暖照耀而下,驅不走我心的整個世界的陰雲。
那時的萬里春暖,那時的土破泥松。
那天之後,死寂三天,爹爹下葬。
長空送暖,百里長哀,風光大葬。
望不到盡頭的黑衣。
我便是那一片黑色海洋中失落的一尾小魚。
殘陽淡飛,雲落天邊,夜闌靜默,我撇開其他人,獨自一個呆著爹爹的房間裡面,把他日常使用的東西都一一翻看了一遍,人去物在,整齊擺放,等待著永遠的沉寂,那幾天不曾觸碰的棋盤,橫交緯錯,指尖摸過,沒有一點灰塵。
原來自有牽掛之人。
不需要我重複清理打掃。
空洞院門,古樸幽靜。
我將臉頰貼著古樹鳳凰的粗干,烙手的粗紋,樹幹的枯皮輕輕摩挲著臉龐,還是不能替代那種習慣的冰冷氣息。我再仰臉一看,火焰紅的花寥寥無幾,這棵樹的花朵一夜凋零,樹幹也成了干灰。
真的是死了,死得透透徹徹的。
我圍繞著它轉了兩圈。
就好像圍繞著那個人的細挺腰桿一樣。
那個人,宛如昨日。
我的存在,是因為他。
因為他,我從東越太子妃的手中活了下來。
因為他,我覺得這個架空的世界尚且還值得我繼續呼吸。
因為他,我不願意長大,繼續天真裝傻。
因為他,我重新喜歡我自己。
因為他,我無望的困惑便起了清晰的牽掛。
雖然最後的故事說明,他為我所做的這一切,不是我同他的緣分,而是他心中銘刻的那個名字:緋夕。他拯救我,他收養我,他愛護我,他編織著一個又一個的謊話,只不過是因為我是緋夕的女兒,我血液裡面有著屬於緋夕的暖血流動。
但是,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事情了。
我只是知道我真的很愛他。那種愛,愛得比血緣更加深刻,愛得超越了自己的想像。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突然離開,我永遠不知道自己將他愛得那麼用力用心,連自己都窒息的無法擯棄的痛。
「音,你覺得爹是個英雄嗎?」
飄落的話語。
輕柔而慢。
失去了依護的孩子,形同深秋的最後一片黃葉。
我側臉,抬眼,看向回璧。
回璧束起長髮,正裹素冠,少見的莊重和整齊。那張如花清透的臉孔蒼白蒼白的,血色消退,無暇流連著珍珠光白,瞳眸低低半合,宛如清清的溪流,平滑無痕,眉山秀麗煙雲籠罩,帶著淡淡的憂愁,三分姿色七分美態。
他一身深黑色的衣服,修長幹練,用著是最濃重的黑色。我低頭看著自己的紗裙,淺淡的黑色。我已經嫁入帝王家,不能用他那種如墨的深黑色,只能是明凌死,我才可以用最深的黑色。
回璧揚起臉,秀美的下顎線條完好畢現:「小傻瓜,你明白什麼叫做英雄嗎?」
我點點頭,又搖頭。
爹爹去世,他是因愛著緋夕而死,但是,明凌的冠冕堂皇的說辭中卻將爹爹塑造成為一介誅魔英雄。我知道真相,回璧不知道真相,於是那一場不為人知的糾葛,他們兩個人的愛怨,便隨著爹爹的離開,埋藏在我的心底。
回璧低著眼眸,清透地彷彿流過花園的碧水,他才十八歲,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齡,說:「音音,以後這個家就靠我了。」
這話,連我都聽出他底氣不足。
在這個時候,我心裡響起另外一把聲音:靠你,這家必亡!
不過,我還是忍住了。
「音,他是不是太過絕情了。居然不等我回來,就走了。雖然他去世了,但是我居然還是有點忍不住要怨他……」回璧突然抱緊我的肩膀,顫抖地像個脫離了軌道方向的陀螺。
我的背被他勒得一陣痛楚。
這幾天,回璧沉默了許多。
爹爹的離開,讓孩子一夜長大。
我輕撫著他的背,說:「哥哥,有音在~~」
我發呆,回璧沉默。
爹爹的身後事,我無能,回璧無力,都是媚娘一人獨自料理,上到接待皇室宗親,下到一燈一火,把一切都安排得整整有條,有條不紊,彷彿幾百年前她就準備好了一切。我知道的是,這幾天,她的院子徹夜燈火通明。媚娘清麗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平靜淡然。我的小白娘死命摟著我,一邊哭得淚汪汪,一邊埋怨媚娘傷心,不夠愛爹爹。
其實,那種極致的痛,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爹爹的後事一結束,媚娘第二天便不能起床。
我央著明凌:「我想晚上留下來陪陪媚娘。」
明凌不同意:「你自己都要哭,晚上睡不著,稍微瞇上眼睛半夜還會哭醒。你這個樣子,能照顧好媚娘嗎,恐怕要媚娘辛苦照顧你啊。」
我覺得有道理,便不說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