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冬天,我孑然一身獨自來到陌生的清城生活,準備平淡度過餘生的想法令我一直昏昏浩浩過到了現在。這期間我至少換了不下十幾個工作,做過商店的促銷,做過蛋糕店的送貨員,做過擔保公司的文員,也做過房產推銷員,最差的時候三個多月無事可幹,懷揣著僅有的500塊錢,落魄到每天只吃兩頓飯,就那樣飢餓著忍耐到了柯華的招聘。幾千個人競爭十幾個銀保員的職位,光面試就進行了三輪,我還記得幾名考官問我為什麼要來柯華工作的時候,我像是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人一樣眼冒綠光無比堅定以及肯定的回答了四個字:為了生存!可能是表情和言語都太過震撼的原因,令面試現場靜默了許久……後來,人力資源部通知我面試通過可以參加複試後,那位考官還笑著跟我說,袁舞,你的氣勢很好,以後工作中一定要保持啊!
氣勢……
是形式所迫還差不多。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覺得嘴裡發苦,根本力不從心,我清楚,我的身體和心理都已經到了疲憊的邊緣,經久的寂寞和孤清積壓在一處,在曉華忽然帶來的熾熱溫暖裡竟然有加速爆發的趨勢。
我覺得心驚。
不敢去想那個可怕的後果,會不會如十年前的那個噩夢般的夏天一樣,帶走我對幸福生活所有的期冀。
十年前的盛夏。
在我還不認識嘉寧的時候,在我還沒有準備好用何種方式原諒精神病母親的時候,我長久以來的壓抑也如同現在焦躁的心情一樣,在一個蟬鳴汗湧的午後徹底的發作了。父親不在,只有母親聲嘶力竭的拽著我的袖子想扯回被我搶走的一封信件,那是一封陳年舊信,因為她的太過在乎撫摸的次數多了反而顯得更加的破舊。我恨它,因為從我六歲懵懂記事的時候就知道了它不是父親所書寫的,它是一個在廠院門口偷偷親吻母親的男人留下的,還沒有瘋掉的母親當時並不知道我那時候躲在玩耍的牆垛上,而我,則因為羞恥和震驚咬破了塞在口中的手背。
母親偷情,這個恥辱就像是烙印一樣刻在了我的心裡,我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家裡的氣氛總是死氣沉沉的沒有別人家裡的歡聲笑語,我也有些明白了為什麼父親會躲在沒人的地方狠命的抽煙。
我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恨那個人前人後總是清高孤傲,卻又同時擁有美麗舞姿的母親。她在那個男人走後,在專制的教會了我所有華爾茲的高難動作之後,變得愈發沉默寡言。她只有在舞曲優美旋律中才會露出久違的笑容。患病初期,偶爾清醒的時候她第一句話總會問我,有沒有退步?我咬著嘴唇執拗的不說話,心裡對她卻是滿滿的怨恨,世界上那裡會有一個母親不關心自己子女的學習,而是專注於無關的交際舞有沒有退步?她會讓父親買給我漂亮的紗裙和紅色的漆皮舞鞋,看著我在她的帶領之下翩翩起舞,她會撫摸著我的頭髮,哼英文原版的田納西圓舞曲,目光望著遠方,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
我的父親,則永遠倚在門框的一角,目光憂傷的望著我那美麗的母親悵然若失……
後來,我的母親就徹底的瘋了。後來,她連看也不再看我一眼,每天醒來就只是抱著信箋流淚或是大笑……
人是不能壓抑的太久的。那種遇到刺激驀然爆發的破壞力,絕非事前所能想像。我親身經歷過一次,所以我明白這個道理的嚴肅和正確性。
母親是在追我的途中被迎面而來的大貨車撞倒的,冰冷的屍體手中還緊緊攥著被我撕成幾半的信箋,站在陰冷的太平間裡,父親第一次對我揮起了絕望的巴掌,他打得極重,他指著我聲淚俱下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我近乎麻木的身體撞在母親僵硬的身體上,把她幾乎從冰櫃的抽屜裡撞落,父親從身後衝過來第一時間接住了母親的屍體,在兩人終於得以面對面的時候,我在嘴角蜿蜒而下的血水裡聽到了來自父親痛極而泣的嚎哭。
他愛了不愛他的母親整整一生。
就算是母親瘋了,母親肆無忌憚的抱著別人的信箋視若珍寶,母親一直刻意忽略我的存在,這些世人難以接受的事情他都默默地承受下來,他的希望很簡單,那就是愛她一生,護她一生,照顧好他和母親婚姻的結晶,就是我……
是我,親手打破了母親的夢想,是我,最終打碎了父親的期望。
我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的父親告訴我,母親在最後追我的那一刻是清醒無比的,她喊的清楚無比,疼惜無比。
「別跑!……袁舞……我的小袁舞!……」
隨著那若隱若現的聲音,我的胸臆之間忽然湧起了一陣尖銳的痛楚,我拚命地屏住呼吸慢慢的把它們朝下壓去,對他們的思念如涓涓細流跟隨著我的思緒飄向了龍伊。
片刻之後,我徹底的從酒意中清醒過來,望著窗外觸目所及的陰暗和蕭索,我明白了往事是不能夠隨意碰觸的疤,是這輩子都不會痊癒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