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彼岸天氣晴 第2卷 子夜歌(二)
    許老師對淡如說,如果你不肯演四鳳,那麼好吧,你就什麼都別演了,你退出演出,由你的B角頂上。

    淡如很不服氣地嘟囔了一會,不過最終也沒退。原因很簡單,許老師是許多女生心裡的偶像,每次他上課,女生們早早地就化好妝,換好漂亮衣服,趕集似的潮湧而來。唯一不同的是淡如和沈幽。淡如是世俗所謂的「富家千金」,又極愛打扮,天天都把自己粉刷的花枝招展的,所以根本看不出她與平時有什麼不同。她的那些脂粉與漂亮衣服,也就很快湮沒在更多更宏大的脂粉堆裡了。

    沈幽是自恃其貌,有點「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的調調,她從來都不會去刻意地隆重地化妝打扮自己。所以,在那一堆花紅柳綠的女孩子裡,她的素顏,反是很引人注目。

    總之,無論是沈幽還是淡如,都很以被許老師欽點為女主角而自豪,無論她們對自己所分配到的角色滿不滿意。

    許老師學問好,外表也是長身玉立,玉樹臨風,如果他生在古代,他是完全可以白衣如雪,長髮披肩,宛若潘安,曹植,或者宋玉再世的;如果是生在民國,那麼一襲長衫,抑或一套合身的洋裝,也肯定比邵洵美,徐志摩更加有吸引力。總之,像他這樣的男人,無論出生於哪個年代,肯定都會引得如花少女們回眸顧盼,擲花如雨的。

    他也是深深地知道這一點。所以每次有女生來辦公室找他,無論談什麼事,他都會把辦公室的門打開,這一著,看起來很迂腐很拘泥很謹慎也很「陰謀論」,甚至還有點讓人覺得不太舒服,但是他必須那麼做,是防別人,也是防他自己,他不想自己犯錯。

    但是在課堂上講課的時候,許老師卻是以倜儻流麗,不拘一格著稱的。某次他講到經典電影的影響,有點剎不住車,忍不住講了一個自己親歷過的故事。他說,那時候他還只有14歲不到15歲,下鄉去做知青,有電影隊下鄉來,放《列寧在1918》,那裡的老鄉們從來不知道Kiss為何物,他們是直接性-交,而從來不Kiss的。電影放了一半,有瓦西裡同志和妻子吻別,忽然從幕布後就鑽出一個人來,那是電影放映員,對老鄉們說:「他們是兩公婆。」介紹完畢,然後電影繼續放映。似乎,只有「兩公婆」才可以Kiss,有了Kiss的通行證似的。後來,那些老鄉們,就把Kiss稱為「搞西洋」,kiss在他們心裡,也和西洋景兒差不多。

    說到這裡,台下的學生都哄堂大笑。像沈幽和淡如這樣的孩子,看過法國新浪潮,看過黑澤明,大島渚,看過波蘭斯基,看過伍迪艾倫,卻唯獨不知道什麼是《列寧在1918》。而越是不知道,就越對他滋生了幾許莫名的崇拜。

    沈幽日後想來,她對許老師的感情,好像就是崇拜裡帶著仰慕,另外,還夾雜著一些柏拉圖式的深深的愛戀。但她喜歡這種柏拉圖式的潔淨飄渺與純精神。

    她和許老師,一生中總唯一的一次肢體接觸,是在排戲的時候,沈幽演的蘩漪,有場戲是對周萍說:「萍,你帶我走吧,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家。我都快要憋死了,快要悶死了!」

    沈幽念完這段,許老師喊停,說道:「沈幽,你的情緒不對,很不對。」

    沈幽正想說怎麼不對了,淡如先在邊上說道:「幽幽,我一點都看不出你愛周萍,你的情緒出錯了。」說完,她還不忘打趣導演一下:「我想我能把握住這種情緒,只是,我就是沒有鵝蛋臉。」

    沈幽回答道:「我是真的不覺得周萍有什麼可愛的?一個那麼懦弱無用,不負責任的男人。」

    「演戲最主要的是忘我,忘記你自己。你現在是蘩漪,你要知道,只有面前這個男人,才能幫你擺脫困境,改變你的生活,明白嗎?記住,你是蘩漪……重來一遍。」

    說著,許老師讓演周萍的男生起來,他自己坐到剛才周萍坐的椅子上,然後讓沈幽半伏下身,抓住他的胳膊,念那段台詞。

    「他的胳膊很粗壯」。沈幽抓著他的胳膊,心底默默地迅速地滋長了一點淺淺淡淡的綺念,「而且很結實。」那淺淡的綺念開始慢慢地盛大,開花,攪擾的她很不安,她念台詞念的都落淚了,她自己知道,這個情緒也是不對的,很不對。

    只是許老師沒有再說她出錯,很快站起身就走了開去。

    《雷雨》演出後的一天,淡如約沈幽一起去許老師那裡,有兩本參考書是他借給她們的,拿去還。

    許老師如常地開著辦公室的大門,沈幽的態度還有點羞澀,而淡如大大咧咧的,如入無人之境。很多年後,沈幽無數次地想起那一天,她覺得淡如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現,完全是因為她心底無塵無垢,但凡她心裡存有一絲一縷的邪念,那麼,她就不會那麼做了,那時候,她可真的是「陌上游春,只是不落情緣」,無思無慾藍天碧海式的明淨。

    淡如牽著沈幽的手,把書還給了許老師,忽然說道:「老師,我想和你,搞一下『西洋』。」

    正說著,在大大敞開的辦公室裡,淡如踮起腳尖,雖然她有172,但是許老師的身高大約是185公分,所以,她必須得踮起腳尖,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然後,她回轉身,在沈幽還沒反應過來時,只見有一個柔嫩的嘴唇,風一般的,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

    沈幽驀地覺得自己的額頭就像被火烙了一下一樣。隔著這種火燒火燎般的感受,她瞥見對面許老師的臉紅了。當淡如吻他的時候,他的臉只是微微紅了一下。淡如提出來要和他「搞西洋」,完全是一種戲謔的態度,他倒並沒怎麼放在心上。但是當他看到淡如吻了他之後再去吻沈幽時,他的臉卻一直刷的紅到了脖子。

    他是,一下子覺得,自己連身體帶靈魂,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這兩個小女孩子面前了。

    按他的年齡,他都可以做她們的父親了,但是她們從來都沒有把他當作父執輩看待。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只是張揚自己的性別,摒棄其他附屬角色的,比如,她們並不在意與誇張他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大家的導師這樣的社會角色,她們,只是很單純地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一個有吸引力有魅力的男人。

    當然真正的女人也是如此。這是沈幽很久之後才明白的。

    「許老師應該是很喜歡你的。」多年之後,淡如談起這段往事,很是感慨「否則,當時他就不是那樣的表情,那表情真是,」她現在說來依然觸目驚心:「就像一個古代女人,大家把她那些最隱秘最見不得人的褻衣,都拿到大太陽底下,任人參觀一樣。」

    他在當時被她們看穿了一切。當然沈幽心底的一切也被他看穿了,大家平等。淡如的那次「搞西洋」,搞的那些曖昧的,原是深埋在地下九千公尺以下的心思,都被挖掘了出來。

    「一個女生,愛上自己的導師,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淡如如此說。

    「呸。」沈幽啐道:「神經病。」她原本以為,自己把那些心思掩飾的很好,當然許老師更是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沒想到淡如卻先一步看穿了這一切。只是看穿又怎麼樣呢,他們互相在彼此面前剖析了自己又怎麼樣呢,結果還不是都一樣。

    這世上有許多美麗的情愫都是戛然而止的。戛然而止就是他們的宿命。而宿命的源頭是:因為美麗,所以脆弱不堪。

    沈幽幾乎是一畢業就結婚了。圍城八年,山重水復百轉千回,八年後她曾經想過,當時許老師讓她演蘩漪是錯的,年少輕狂,她根本無法體會蘩漪的心境與情緒,她根本沒演好蘩漪。但是現在,她懂了,能體會了,現在她能悲涼地抓著那個男人的胳膊,一字一句,字字分明,用蒼涼悲傷的聲調念出那些台詞:「你帶我走吧,我都快要悶死了!」

    可是,她卻沒有機會了。她變成了一個無《雷雨》可演的蘩漪。

    沈幽第一次看到曾墨寒,是和一群朋友去唱K,曾墨寒不知道是哪個朋友的朋友,反正大家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唱歌,似乎都是很興奮喧嚷的樣子。只有他們倆是沉靜的。在嘈雜的喧嚷裡,他們以彼此共同的靜默而注意到了對方,以及對方無言之外的絢麗,那是一種外表與內心糅合貫通的絢麗。

    過了一會,有人讓曾墨寒唱歌,他沒有推辭,拿過話筒,歌是他自己選的:

    「彷彿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你像一陣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歌聲裡,沈幽凝神細聽,她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頭頂上有一盞旋轉的燈,時時迸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像一陣陣流星雨,傾洩下來。沈幽用目光追逐著它,於是,那些五彩絢爛的光,就漸漸到了她眼裡,從她的眼裡到了她的心裡,然後,心從她的軀殼裡砰的一聲跳了出來,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朦朧地照亮著。它照見了他遙遠的凝視的目光,照見了他雖然在唱歌,但是心思卻已經走的很遠的目光。

    於是,她的心又與他的心交換了位置,她的心在瞬間進入了他的身體,在他心臟的位置上微微跳動著,感知著。

    「從來未曾擁有的,總難陷入哀傷和歡愉

    從來未曾屬於真情的,是空幻的物語

    而今當你說你將會離去,

    忽然間我開始失去我自己……」

    這首歌好長啊。沈幽在心裡說。

    好長。有個聲音,有個完全不屬於她自己的聲音,也在她心裡這麼說:我快唱完了,唱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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