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對於小鄭說她有品味,聽了也是微笑,沒有答話。過了半晌,她忽然開口說道,她的那句話,想來,在她心裡,已經埋伏了很久了:「鄭成瑜,其實,你在關逸朗身邊那麼多年,一直都聽他使喚,可真有點屈才。」
「沒有。」沒想到小鄭卻是如此斬釘截鐵地回復道,不是敷衍,更不是故意客套的謙遜,卻是真心實意的說道:「沒有關先生,就沒有現在的我。我這個人,有一點是很迂腐的,我只認一個主公,並且,一生一世,只認一個主公。」
小鄭很是古典地以「主公」來稱呼關逸朗,因為他神情裡的鄭重其事,倒讓文潔若不敢開什麼玩笑,或者輕率地調侃他了,她忽然想到,或許,男人與男人之間的關係,有些是她所不能懂得與瞭解的。
「你真是一條忠心的狗。」儘管她用了「狗」這個形容字,但是,放在那樣的語言環境和氛圍裡,她和小鄭,卻都沒有認為這個字是貶義的。
「是,」小鄭說道:「是關先生教會我,如果我忠誠於某個值得的人,或者忠誠於某種信念,那麼,我的忠誠就是有價值的。」
「錯,」文潔若道:「如今的世界裡,忠誠大都是無價值的,最通俗的例子,假如一個女人忠誠於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對她卻沒有相同程度的忠誠,甚至,隨時隨地都可以背叛她,那麼,她的忠誠還是有價值的嗎?」
「所以,要找對自己的主公。」小鄭回答道:「我想,不管別人怎麼對我,我依然覺得自己的忠誠是非常有價值的。因為,假如你不對他人付出過忠誠,你怎麼可能相信別人會忠誠於你?你的世界於是充滿了懷疑與不信任,那樣的世界是毫無意義隨時都可以被擊碎的。是關先生教會我,我們每個人活著,就必須得相信一點什麼,相信了之後才可以獲得,而懷疑是不會有所獲得的。」
文潔若沉吟半晌,手指輕輕地彈了彈煙灰,那些煙灰在潔白的煙灰缸裡,鬆軟地流瀉出來,變成了極碎極碎的粉末,「鄭成瑜,」文潔若沉默了一會叫道:「其實在你的身上,還是有關逸朗所不具備的東西的。」
自從和江南見面之後,我就和弟弟商量,要告訴他妮妮的事情嗎,弟弟想了一會,緩緩地說道:「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他和妮妮的,因為他們有權利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誰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血緣這個東西,很奇怪,也很微妙,是打著骨頭連著筋的。」
我說不知道妮妮聽了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她已經慢慢到了反叛的年齡了,現在,只要我要她往東,她就偏偏往西,事事喜歡作對犯彆扭。弟弟說:「每個孩子都會有這樣的階段的,沒有才奇怪,那些懂事的可怕,世故的可怕的孩子,才是不正常的。」
我聽了稍微心裡稍微安慰了一點。弟弟和我找了一天,慢慢地告訴妮妮江南的事,妮妮聽完,坐了半晌,一會兒忽然皺著眉頭站起來,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到書架那裡,趴在地上不知道在翻什麼。弟弟忍不住問她:「妮妮,你在做什麼?」
妮妮沒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來,說:「我記得我以前有一盒學習手語的錄影帶的嘛,為什麼現在找不到了……不行,我得再找找。」
我連忙制止她,對她說江南從來都不會手語,他也禁止別人和他比劃手語。
要不怎麼說妮妮現在事事喜歡和我作對呢,我不讓她做的事情,她就偏偏喜歡去做,她對我的話置若罔聞,還是一心要找那個錄影帶去,並且,她還極認真地對弟弟宣佈道:「爸,我告訴你,我可不要改姓,我要繼續姓賀蘭,姓江土死了。」
弟弟回頭看了我一眼,微笑著半帶無奈地搖搖頭,然後過去溫和拉了拉她垂在肩上的辮子。
妮妮開著電視孜孜地學起了手語,心心喜歡湊熱鬧,也跑過來看,一邊看一邊問:「姐姐做什麼哦?」
「姐姐學手語呢。」妮妮不耐煩地回答道:「好難的,別出聲,別打擾我。」
心心就很乖地坐在她身邊,一聲不出,卻也跟著她比比劃劃的。妮妮回頭看見,就在她臉上啄了一下,然後大人似的歎氣道:「唉,姐姐的爸爸好像就光長的好看而已,不知道媽媽當初都看中他什麼了?」
我在邊上聽了,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妮妮抬頭白了我一眼,繼續抱著心心學手語。
到了正式見面的那一天,那天是妮妮特意挑選的,是她放假,而且還仔細地打扮過了,當然,那也僅僅是穿了新校服,辮子重新梳的好好的,一眼望過去,真是個娉娉婷婷豆蔻梢頭二月初的美少女。
當這個美少女站在江南面前,他就像突然置身於大太陽之下,被燦爛的陽光包圍著一樣,因為璀璨而瞇起了眼,本來就不會說話,此時,他更是默默無言。而妮妮這兩天雖然一直都在學習手語,有些還非常熟練了,這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忘了個精光徹底。
心心一直躲在姐姐背後,驀地忽然伸出半張小臉,誰都沒想到,她做了一個非常標準純熟的手語——「你好嗎?」誰都沒教過她,她是在姐姐邊上看會的。
你好嗎?不知道她是在替姐姐問候她12年來都沒有見過面的父親,還是在替江南問候妮妮?總之,她像一個小小的精靈,從天而降,在這一對父女之間,非常乖巧可愛地替他們打出一面溫情脈脈的小旗幟。
江南伸手攬過妮妮和心心,他看不懂手語,但是他能明白那個意思。妮妮身一閃,躲開了,卻把心心先推給他,讓他抱在懷裡。自從那次心心被綁架之後,妮妮就發誓,說要對心心好,再也不打她了,無論以後心心做錯什麼,她都不會介意的。因為在那個時候,她忽然發現,她那最親愛的小妹妹,是有可能會失去的。而她,卻根本無法面對與接受這樣的失去。
所以,妮妮雖然現在事事都要和我作對,可是她對心心卻非常非常的好。她當然知道自己父親的懷抱是溫暖寬厚的,因此,她要讓妹妹先享受一下。當她在邊上看到江南抱著心心親吻時,她的神情,就像一個小媽媽一樣,露出了溫存憐惜寬慰的表情。
或許,在那一瞬間,江南被那種表情所擊中了,他的眼眶有點潮濕,很快的,他騰出另一隻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妮妮,他抱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驀地落下淚來。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江南從來都不是什麼蓋世豪傑,不是什麼大丈夫,在那一刻,他只是一個落淚的傷婉的父親。
「好了,我們要出去玩了。」妮妮正處在敏感年齡,對於這樣的場面,大都有點莫名而來的羞澀。她帶著心心,很快跑到花園裡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江南。他拍了拍我的肩,把手機往我面前一放,上面說:「如果那時候,無論哪一天,無論我有沒有結婚,你只要告訴我你還想和我在一起,你只要告訴我,你沒有拿掉我們的孩子,我肯定,什麼都不會考慮,我會馬上過來,和你們在一起。」
屋子朝南,金色的光線裡有著微微飛揚的塵埃,就像往事的粉末,忽然紛紛飄落在我的眉睫。我想,那時候,我和他都太年輕了,年輕的時候,大都還不會愛,而我們也都不是什麼情感的天才,我們的愛是需要學習的,並不是,憑著一腔熱血和無盡的青春就可以去愛的。
我們,彼此愛的太深切,而且,對彼此的要求也太高太苛刻太要求盡善盡美了。
「我是現在才懂了,」江南「說」道:「感情就像一件古瓷,美好而脆弱,充滿瑕疵。這世上再名貴再上品的古董瓷器都是有瑕疵的,但就是因為那些瑕疵,才讓這件瓷器變的真實。否則,那就可能是一件贗品。」
而當時,我們卻都不能容忍那些小瑕疵,於是,分離,訣別,陌路,展轉,流殤……那些美好而脆弱的東西,漸漸猶如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重新在一起好嗎?」他慢慢地站起身來,柔和地握住我的手:「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我媽媽說過,一棵樹都有一個花神,花神有時候會出遊,可是無論花神走到那裡,走了多久,他都一定要回來,要回到他的本命樹那裡。而你,就是我的本命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