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彼岸天氣晴 第1卷 舊風景,老風波
    一個星期後,小鄭在我下班的路上等我,薄薄的暮色裡,他安靜地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道:「關先生讓我送來的。裡面是賀蘭先生公司裡原先那個財務總監提供的證據,現在關先生交還給賀蘭先生,還有,那個財務總監現在去了澳洲,關先生可以保證,他永遠都不會再回國了。」

    怎麼?也就是說,他為了弟弟,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並且斬草除根,不再留下任何後患。

    我握著那個信封,心裡說不出的悵然。只是能感覺到他的心思,像潮水一樣,在我心底巨浪滔天。

    「裡面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小鄭溫和地提醒道:「關先生說,這個號碼,是為您一個人開的。以後無論有什麼事,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去找他,他一定盡力。」

    「哎。」我回答道。感覺一直是小鄭一個人在說話,就像獨腳戲一樣,有點不妥。

    「關先生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他很高興,他是那個『傾蓋如故』。」

    小鄭就像一具復讀機一樣,把他的話用一種陌生的聲調,平淡的語氣複述出來,但是聽在我的耳朵裡,卻是一樣的已然淚水盈睫。

    「謝謝你,小鄭。」我說。說完,我就握著那個信封,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回家的路很是漫長,兩邊的街景就像風一樣,從我眼前掠過。

    我爸爸說過,人的一生,猶如在茫茫的海上,四顧茫然,四處看不到岸。我曾經找到的那座堤岸,在那一瞬間,天崩地裂,緩緩地塌陷與消逝了。

    終於路過每天經過的那座老教堂,望見天穹底下,灰暗尖頂上的那個天使,依然還在獨自吹著號角,我覺得那就是自己,永遠是一個人站在蒼茫的天空之下,在四周凋敝的風景裡,低回不已。

    與他告別,我好像也是在與自身的一部分告別了,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你並不僅僅是我的傾蓋如故。」我在心裡說:「不知道你有沒有低估了你在我心裡的位置。雖然你只是偶然的一次傾蓋邂逅,但卻是永恆的駐紮與留守。」

    5年後。

    妮妮快滿10歲了。和小時候一樣,她很喜歡滑旱冰,她梳了兩條麻花辮,穿起旱冰鞋奔跑的姿態很像一頭小小的羚羊。她常常吱吱吱地從我身邊一掠而過,快的像一陣春風,5年的光陰,層層疊疊的歲月,也就猶如她腳上的那雙旱冰鞋,走的那麼迅速而喧騰。

    「姑姑,來追我呀。」她依然還是叫我姑姑。但是她小小的心裡,可能也隱約地感覺到,我這個姑姑,有點與眾不同,和平常的姑姑不同。她很依戀我,不過平時卻也不怎麼表現出來。

    「實在是追不動了。」我回答她:「讓我歇歇吧。」以前看過一個電池廣告,我覺得妮妮就是那只裝了超強電池的兔子,而我是裝了普通電池的兔子,雖然我們都是兔子,可我哪裡跑得過她。

    「奶奶已經說過了,以後少在家裡滑旱冰,地板都給你滑穿了,以後都去樓下玩。」弟弟這個時候走了過來,輕輕抓住妮妮的辮子「聽見沒有啊?」

    妮妮把眼皮一抹,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就不。你過來咬我啊。」

    妮妮還和小時候一樣,連口頭禪都一樣。每次聽到她說這句話,我心裡都會湧起一陣輕微的悸動,想起曾經有個男人,撲在我肩上連連咬過好幾口,那種噬骨的纏綿伴隨著噬骨的辛酸,既柔軟又銳利,既淋漓又糾纏,真是,情何以堪。

    「姑姑又在發呆了。」妮妮在邊上說,然後自己拎起旱冰鞋,很乖巧地說:「我現在去陽台上滑,陽台上總沒有地板了吧。」

    弟弟聽了搖搖頭,:「真拿你沒辦法。女孩子家,就不知道安靜一會兒。」

    弟弟說這話的時候就像那種最寬厚最盡責但是又有點寵溺的父親,他看妮妮的眼神也是如此,寬厚而溫存,所以妮妮在他面前,總有點沒大沒小。

    「那天看見你公司裡你那個女秘書不錯,很是知書達理的樣子,長的也很清秀。」弟弟現在開了一家做軟件開發的中型公司。

    「哦。」弟弟隨手拿起報紙,遮住了臉。

    「我說,你都快30了,」我一把把他臉上的報紙揭了下來,「你確實是個鑽石王老五,但你可以不結婚,總不能不戀愛吧,就沒有一個人讓你有想戀愛的感覺?」

    「愛情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奢侈品,不是日用品。」弟弟站起身,懶洋洋地說道:「好了,我帶妮妮下樓去滑冰,我耳朵裡吵死了,那聲音。」

    每次和弟弟談到這些事,他總是藉故迴避。媽媽還曾經對老陳半開玩笑半憂慮地說過,我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怎麼都銷不動呢,都白白擱置在家裡,純粹浪費我的米飯嘛。

    幸好我不是住在家裡面,還是住原來的那個小公寓,否則,真會被媽媽絮叨,浪費她雪白的米飯。我還在原來的那家雜誌社上班,儘管,幹我們這一行的,很多人干到30歲,都不想再穿著露背,露肩的衣服晚上花蝴蝶似的徜徉在各個派對裡,或者每到出版日期前都神經緊張地考慮自己的稿子能不能通過,通過了下期又做什麼,下下期又如何。一月又一月的舊風景,一年又一年的老風波,我總算是都捱過來了。運氣不錯,很少稿子被斃,我也不是什麼派對動物,除了無法推脫的那些活動,其餘時間,我還都是呆在家裡,或者回去看媽媽和弟弟,妮妮。

    某次參加完一個派對,被同事又拉了去酒吧玩。這家酒吧分「靜吧」和「動吧」,動吧的音樂震耳欲聾,我對同事說「算了吧,今天有點累,我先去靜吧坐一會兒。」

    穿過甬道,穿過底下都是一盞盞明滅的燈光組成的小徑,我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喊:「小貓。」

    「章先生。」我驚訝,竟然在一個新開張的,散發著煙草,香水,啤酒,香檳,裝修材料,還有人體組合的氤氳紛雜氣味的地方,遇見了他。

    章之梵。半年前他用法語寫成的小說《大地》,獲得了法國的龔古爾文學獎,這是法國人第一次把這樣重要的文學獎頒發給一個法語為非母語的作家。

    「那個文學獎真的很重要嗎?重要到,5年了,連一個電話都沒有,連一個問候都沒有,連一點點音信都沒有,」我站在他對面,只覺得世事恍惚:「我常常打電話給你,可是,你的手機永遠都沒有人接。」

    章之梵含笑不答。把我領到靜吧一個角落的沙發裡,坐定,才說:「什麼文學獎都是不重要的,只是這5年,我一直在閉關,《大地》是我一直以來都想寫的,我從小就學法語,法語和漢語一樣,是這世上最偉大,最優雅的語言之一,我一直想用法語寫一部小說。」

    「你一點都沒變化。」他端詳著我,說道:「其實你今天戴了帽子,」他指的是我頭上那頂米色蕾絲有沿淑女帽:「把臉遮了一半,想一下子認出來比較困難,不過,你鼻樑到嘴角的那道弧線,即使是一個側面,我也馬上就認了出來,你就是我的小貓。」

    「什麼小貓,」我笑道:「我女兒都快10歲了。章先生,她喜歡看你的書呢,不過我不讓她看你的小說,你小說裡常常有大段大段的情色描寫,她看了不懂,常常問我,我乾脆不讓她看了。只讓她看你的散文。」

    章之梵聽了大笑,然後習慣性地用煙斗敲了敲桌面。

    「真的,她很崇拜你,她寫作文,有一句:『蝴蝶折起的翅膀,像一封短函,不知道要投向哪裡』,老師問她,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很不屑,反駁說:請問老師,你看沒看過章之梵?」

    「蝴蝶折起的翅膀,像一封短函,不知道要投向哪裡,」 章之梵微笑道:「這是我很年輕的時候寫的,現在是根本寫不出來了,這世上有什麼力量,是敵得過歲月的。」

    「不過,你倒是和以前一樣,無論外表,氣質,還有神情。」他沉吟道:「你沒有輸給歲月,女人最後都不是輸給男人,也不是輸給別的女人,而是輸給了如水的光陰。」

    「可我感覺自己的心也很是滄桑。」我回答道:「真的,章先生,滄海與巫山,都如在我的眼前。」

    桌上的燭台裡,燃燒著一點點燭光,火苗若隱若現,像一顆跳動不羈的心。

    「很想和章先生像以前一樣長談一下,不知道章先生有空嗎?」

    「有。」他溫和地答道:「只要你說的,我都想聽。」

    章之梵回來了。我覺得一切似乎又像回到從前。不過現在,我還會把妮妮也領到他那裡去玩,妮妮見到章之梵非常興奮,他是她的偶像,假如妮妮這樣的小女孩子也有偶像的話。章之梵是她平生第一個偶像。

    教堂屋頂上的天使,依然還在蒼穹底下吹著號角,天邊的晚霞流過,天使的翅膀上閃爍著若有若無的金邊。

    又是一個深秋。深秋的暮色像一枝絢爛油畫筆,濃墨重彩地絢爛,不像其他季節那麼輕浮或者凋敝。

    深秋的夜色裡,一輛黑色的房車突然停在了我身邊,車窗搖下,有個聲音在我身後叫我,等我停步,只見小鄭從車裡出來。

    小鄭向來是他的影子,是他身後的風。但是我望了一下,並沒有在車裡看見他。

    「關先生想見您。」

    「關先生?」我重複道。這個名字已經暌隔了5年,已經有5年沒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了。5年來,他也從來都沒有找過我。

    「關先生,他好嗎?」

    「關先生讓我說,他很好。」小鄭是一架最盡責最不會出錯的復讀機,他從來都不肯,也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他說關先生讓他說「他很好」,那麼,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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