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對章之梵說:「今天我們老總說我做事沒準譜兒,一會說想去法國,一會又不去,她很惱火。」
「那你為什麼會那麼沒準譜呢。」 章之梵聽了笑瞇瞇地問。
和章之梵接觸多了,雖然那層神秘面紗被揭開了,我反倒覺得他這人挺好相處的,性情也很是溫厚,我有空喜歡到他的工作室來看他幹活,和他聊天。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這10個字,是我對他的感覺。他就是那個風雪夜歸的故人,隨時可以輕輕打開你的心扉,然後「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是可以在一起促膝談心的。
我回答說:「那時候正好和天文膠在那裡,煩惱的不可開交,我很想逃避,所以就跑去和老總說,我想去法國。後來天文怎麼都不讓我走,說無論如何不能分開,所以……」
「你這孩子,做事就不用腦子。」
「章先生老是叫我孩子,其實也沒比我大上多少,我都26了。」
「你在我面前當然是孩子嘛,對了,我這幾天在給你做一個禮物。過幾天你來看。」
「是琉璃的嗎?」我問。很多人都以收到他的作品為榮,我已經有他做的一個海豚了,感覺再拿一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過幾天你來看吧。」他暫時不肯揭開蠱碗給我看,我也沒堅持問是什麼。
一星期後的一個下午,他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拿禮物。我正好下午有個採訪,我告訴他採訪完了會過去。快3點多我到了他的工作室,他見我臉上滿是生氣的表情,就逗我道:「喲,誰又惹你生氣了?」
我正沒好氣,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剛才採訪一個什麼狗屁服裝業的大亨,簡直就是個暴發戶,問他什麼問題都不好好答,答非所問的,後來還舔著臉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我說我已經結婚了,喜歡我丈夫那樣的男人。他就說他很喜歡知性的成熟女人什麼的,一邊說眼睛一邊還往我衣服領口裡瞟,那嘴臉真的很噁心。」
「你長的美,皮膚又那麼白,領口又沒有圍巾,當然是男人都會瞟上一眼的,只不過有的男人在心裡瞟,比如我;有的男人用眼珠子瞟,比如他,其實性質都一樣。」
「章先生!」我知道他這麼說是在和我開玩笑,不過我依然被說他說的有點哭笑不得,訕訕的。
「怎麼啦,」他微笑道:「那人雖然是暴發戶,不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見漂亮女人,他當然也想和她調調情,只不過你覺得他很粗鄙,不配和你調情對不對?」
「其實女人不是不喜歡男人向她們調情,她們是要看那個男人夠不夠得上資格和她調情,對嗎?」
「章先生,你必須向我道歉。」那訕訕的幾朵微雲,最後作成了一場羞惱的小雨,我想任何女人被人說中這樣微妙的心思,都是會有點接近於惱羞成怒的,當然,不會是大怒。
「我覺得自己沒說錯啊。」他笑笑地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盒子:「我不道歉,不過這是我特意給你做的。」
「我不要。章先生,我不喜歡你剛才說的話。」
「好好好,」他好脾氣地說,大概是看我那氣鼓鼓的樣子很好玩。然後把盒子塞在我手裡:「我向我的小貓咪道歉,行了吧。快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我打開一看,不是琉璃,而是用茶色水晶做成一隻正在洗臉的小貓,憨態可掬,「像你嗎?」他在我邊上問。
我道了謝。回辦公室的路上,我想,剛才我的態度,我要他向我道歉的態度,他也許會誤會我是在撒嬌,甚至是在賣弄風情。我不想,不願意,更不要給他這樣的誤會。
我一直都記得自己的身份。我已經結婚了,我是「盧家少婦」郁金堂,更教明月照流黃。
回家之後,天文看到這只水晶小貓,他拿起來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在底下發現有一行字:「送給我的小貓。」
「你不是說這是那個章之梵送給你的嗎,他為什麼叫你小貓?」
「哦,」我解釋道:「他說我像他養的貓。」
「當你是寵物?」天文聽了皺眉:「什麼意思?這老男人是什麼意思?想勾引我老婆?」
「不是每個男人都想勾引你老婆的,」我說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話雖這麼說,但是我心裡也著意了幾分,以後到章之梵那裡就去的很少了。過了些日子,章之梵給我發了封郵件:「那時候在家裡,我家的小貓和我生氣時,老是躲起來,讓我一通好找。而有時很不經意地一回頭,卻發現它已經蹲在我腳邊,瞪著一雙如水的眼眸注視著我。可現在我已經回了無數次的頭,卻總還是看不見我的小貓。
向你道歉。那天我只是開了一個無心的玩笑。對不起。」
看到他這樣鄭重其事地發信道歉,我覺得自己有點小氣了。下午抽空,就跑到他那裡去玩,「章先生,我幫你幹活。」
我拿起水壺要給他的蘭花澆水,他連忙阻止道:「早上澆過了。」我拿起罐子裡的小米去餵鴿子,他也阻止道:「已經餵過了。」
「別忙乎這些了,我這裡不缺幹活的人。坐下聊聊天吧。」說著他領我到了院子裡,指著露椅上說道:「我們在這裡坐會,接接地氣。」
坐下他便和我談談小說,還有他最近看過的電影,話劇。他的神情很坦然,眼神乾淨而銳利,沒有參雜任何與男女私情有關的雜質。我倒覺得他像那種千年老貓,眼裡有一種可叫作「靈光」的東西,一閃一閃的,與塵俗兩相無涉。
我想自己的心是多麼的狹隘與逼仄啊,總以為男人對我好都是有目的的,都是在覬覦我的身體,或者想佔點便宜。我怎麼可以這麼看章之梵呢,怎麼能把他和世間那些烏糟男人等而同之?
月映江水,雖然我此時還沒有生發出「千江有水千江月」之感,但他卻已然是「萬里無雲萬里天」了。他的心似琉璃,萬里無雲了無塵埃。而那被蒙了塵的,卻只是我的眼睛,和我的心。
天文對我喜歡和章之梵交往很不解。「女人是不是都喜歡老男人?就因為他們有錢有地位?」
「錯。」我回答:「不是有錢有地位的老男人,女人都會喜歡的。我只喜歡和我爸爸相同類型的老男人。」
「寶寶,你好像很有點戀父情結,也怪我,現在工作太忙了,沒來好好關心你。」
「咦,」我推開天文伸過來的手臂:「怎麼你關心我只有這種方式?沒別的了嗎?」
「我可沒那些老男人那麼有錢有閒,那麼矯情,一會送貓一會送海豚的,搞什麼?」天文咬著我的耳朵低聲道:「不過,我什麼都沒有,就是有力氣。」
「來來來,交公糧了,涓滴歸公。」他為了表示自己的「關心」與忠誠,對於「納糧」這樣的事,很是積極熱衷。
我躲開他的糾纏,起身整了整衣服準備去廚房泡茶:「算了,免了吧,現在我們是『闖王來了不納糧』。」
「誰來都得納糧啊,我可是個好臣民,女王陛下。」說著他把我按倒在床上,說道:「你以前告訴我,世界最佳最短懸疑,性,宗教,皇室小說只有一句話,那就是『女王懷孕了,這是誰幹的?』,誰幹的?我幹的行不行?」
「神經病。」我剛想說你怎麼那麼無聊,他就狠狠地吻了過來,把我想說的那些句子給無聲地吞噬了,甜蜜的,狂暴的,淋漓盡致的吞噬。吞噬猶如像海潮,潮起潮湧,巨浪滔天,而我是擦過海面的黑夜裡的海鷗,在曲折婉轉的水波上盡情地淒艷地鳴叫。
我爸爸曾經在小說裡這樣寫道:「對於女人來說,和她們喜歡的男人做那件事才是快樂的,有感覺的。否則,那和婦科檢查有什麼大分別?一樣那麼的乏味,機械,冰冷,無趣。」
我們老總一直都很奇怪,我和天文又不是新婚,可是去歐洲那麼好的工作機會,只不過是一年時間,卻也不肯分離,有這麼鶼鰈情深的嗎?她很是迷惑,「真是個小女人,不思進取,不會成功,沒有什麼大作為的。」她大概在心裡這麼評判我。
可是章之梵說,做人幹嗎一定要求成功?古人說「君子不器」,什麼是「不器」?那就是說做人的最高境界乃是不成功,因為一旦成功就成了個「器具」,就有了「不是東西」的危險。而且,即使要成功,也不應該用陞官發財,揚名立萬去做衡量標準。
我覺得章之梵的話很有道理,和我爸爸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所以白天只要有空,除了回家,我就常常往他那裡跑。去他工作室的路上要經過一條小小的林蔭道,夏日裡,綠蔭溶溶,蟬在樹枝上一聲一聲地叫著,每次走過這條路我都情不自禁地有點點淡淡的恍惚之感,似乎是,像走進了一部熟悉的老電影的場景裡,雖然膠片與音質已然漸漸褪色與失真,但那個故事的蟬蛻卻依然白而透明。
老宋是這個雪白的蟬蛻裡走出來的真人。
那天下午在去章之梵家的那條林蔭道上,聽見有人在背後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回頭,陽光裡,正是正午,強烈而璀璨的光線穿過路邊的法國梧桐那肥厚的綠葉,一縷一縷地篩了下來,篩成絲絲縷縷的,斷斷續續的光陰。四年了,四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和那個人,好像也走在這樣的林蔭道上,他對我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想看到你們倆在一起。」
「去向他道個歉吧,好嗎……那麼,你不說話都可以,我可以替你說……我說,她知道錯了,你原諒她好嗎?你們還年輕,別再吵架了,吵架最傷感情。」
時光是一把金剪子。而我們是溫馴雪白的羊羔。那麼,究竟誰才是那個剪羊毛的人?
他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往事與心思,統統剪得那麼的,那麼的,支離破碎?
「老宋。」我看到老宋靜靜地站在對面向我微笑,不知道為什麼,眼角突然莫名地潮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