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著「您」字,他發現她在某些時候才會這麼用,比方說欲強調他總經理身份時,「我欠的時間會補上,「您」不必擔心。」
他沉沉望住她。
她喟歎一聲,今天你一直待在辦公室裡?
范碩惟黑眸倏然瞇起,穿透車窗而來的金陽在他眼收烙出流光色澤,他視線在她鵝蛋臉上匯聚,薄唇略彎,似笑非笑︰「我記得合約上並沒有總經理須向加鹽店家報告行程這一條吧?」
是沒有,只是董事長不知道你在公司裡。
「所以是他要你來我行蹤的?」
江青恩揚睫,對上他清冷的面龐……這男人有著看盡世態炎涼的冷漠性子,像頭黑豹,不易親近。
她似在低低幽歎,半響,她輕垂面容書寫,然後把筆記本轉至他眼前,你聽過泥娃娃這首兒歌嗎?歌詞大概是這樣的︰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我做他爸爸,我做他媽媽,永遠愛著他。
他瞪著她,沒事跟他提兒歌?她當他幾歲啊?!
車禍意外務生後,我昏迷好幾天,醒來時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說話時,覺得人生再無意義,除了哭,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哭到媽媽很自責,哭到哥哥很心疼,哭到青菱也跟著我掉淚,她把筆記本遞給他。
范碩惟匆匆掃過她愈顯潦草的筆跡,神情無波無瀾,他不發一語地把筆記本歸還主人。
醫院裡有位志工紀媽媽時常來看我,她說她唯一的兒子在上學途中遇上交通意外,當場死亡,她從沒想到她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會是兒子躺在血水中的畫面。
她走不出失去愛子的傷慟,時常抱著兒子生前照片唱著泥娃娃,後來被丈夫送進精神療養中心,她說她正常走出療養中心已是八年後了,揚睫,才想把手巾的筆記本遞給他寸,卻撞進他那雙邃亮深幽的黑瞳。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靠近她身側,一副已讀完她書寫內容的神態。
「你在董事長室裡,究竟聽到了什麼?」
她擺擺手,微微笑。
「是嗎?那你提這些事情做什麼?」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筆記本。
「你是因為那位紀媽媽的際遇而走出失語的陰霾吧?!你想和她一樣轉當志工?還是你認為你是心靈教師?但是很抱歉,我心理和生理都很正常,不需要你這些自以為是的言行。」
話落,在她瞪眸的同時,范碩惟也訝然發覺自己的刻薄。
江青恩靜默地寫著︰對不起,我生理確實不正常,但既然你——
筆記本猛地被抽走,留下長長斜斜的一條藍線。
「你住口!我沒有說你不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一會兒瞅著他,一會兒又看看被他奪走的筆記本,瑩亮烏曈爍著光,欲言又止。
無辜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范碩惟微惱地將筆記本遞出。
「拿去!」
你身體健康,你長相俊俏,你有絕佳的領導力,你的條件優秀,比起我來,你應該過得比我更快樂才是——
唰地一聲,筆記本又被男人抽走。
「下車!」
范碩惟捏著她的筆記本,黑曈亮著頹唐冷光,他一臉沉鬱地命令她後直接開了車門下車,然後車門「碰」一聲又甩回來,那聲巨響震得她身軀輕顫,幽幽低歎,她開了車門跨出腳。
關上車門後回身,卻見已走到機車道上的男人轉過臉,拿著車鑰匙落鎖和設防盜,後頭一部機車似是沒料到男人停步的舉動,眼看就要煞車不及。
來不及多想,江青恩衝上前去扯住男人手臂,硬是往自己方向一拉。
范碩惟踉蹌了下,腳步不穩地往她身上靠去,她攆不住他突如其來的重量,腿一彎,兩人雙雙倒地,而她被壓在他身下。
好痛!這是江青恩後背貼上柏油路面時的唯一感受,她胸下的肋骨和男人的骨頭碰撞,除了痛覺外,就是男人的氣息。
她緊蹙秀眉,緩緩睜眼,映入眼的是金陽,刺眼得教她眼睫張合數次後才看清男人沉峻的面龐。
當范碩惟意識到她想做什麼時,已來不及穩住身軀,他的胸骨被撞得犯疼,想來她必定比他更痛,光是眉心間的折痕就能明確告訴他,她現在很痛。
健臂一撐,他把自己與她相貼的身子先是拉出一道空隙,站起身後又彎身拉住她的手,一使力,他將她拉起,圈住她腰身退到車道邊。
他瞪著她發怔的臉容,俊眉兜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眨動眼睫,江青恩像是從驚嚇中醒神,她搖搖頭,目光迷濛。
范碩惟像是鬆了口氣,眉心微微舒展,片刻,薄盾一掀動就是一陣冷譏,「你想用這種方式巴結我這個總經理?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同意你的要求?你懂不懂什麼是自不量力?還是你認為一次意外造成失語還不夠讓你受,需要斷條手或斷條腿你才甘願?」
她看著他,目光透著訝然,他的語氣如刺骨的嚴寒冷風,微蹙的俊眉卻又像是擔心,她無從揣測他的心思。
一雙還存著驚慌的眸子左右張望,在看見掉落在地上的筆記本時,她走過去拾起,然後低首速寫︰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你知道你身後有機車,當我想開口喊你時,才憶起自己有口難言,我無意巴結,只是不想見你受傷,因為我有過這樣的切身之痛;我怎麼樣也想不到會因為車禍事故而失去說話的能力,所以無法預期那部機車要是鍾上了你,會造成怎樣的傷害。
聞言,范碩惟某一處神經像是斷裂開來,他喉頭滑動,體內有股莫名的情緒在胸臆間發漲。
其實,我有時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沉重感,特別是像方纔那種需要說話提醒你,偏偏我又沒辦法說出口的時候。她勾唇綻笑,笑得春晴花開,雙目卻覆上水霧,如同早晨沾露的花朵。
睨著她沾淚的的笑顏,范碩惟心猛然一抽,隱隱生疼。
然而,他疼什麼呢?是他身體哪處因方纔那一撞而受傷?還是他心疼她過人的堅強與勇敢?
江青恩瞪著話機,猶豫著要不要去接聽。
兩秒鐘之前,它響了,媽在隔壁廚房泡茶,青菱去買早餐,工讀生在後面倉庫整理東西……她的狀況沒辦法接電話,但她若不接,要任由著它響?猶豫不決的同時,她已然跨出腳,朝話機方向移動,而手像是有意識似的,一探,重起話機。
「喂?」
那端的男人一出聲,一張高雅清冷的男性面龐竄入她腦間。
江青恩認出那是范碩惟的聲音,十天的專業店長進駐輔導至昨天為止,她才想看從今天開始她不會再見到他而已,他就來電?
「喂?」
像是確定電話有無接通,范碩惟再次出了聲;「你好,請問是綠袖四維店?」
一陣靜默。
意外的,江青恩發現自己並不慌,她原以為會因為無法說話、不知道怎麼和對方溝通而慌亂,但在聽見話筒彼端的聲嗓時,她卻有種感覺——他應該知道電話這端是她。
「江青恩?」
果不其然,范碩惟在猶豫兩秒後,喊了她的名,「江青恩,是你吧?若是,你按一次「0」。」
她微愕,猜不透他何用意,但仍是伸指按了下「0」字鍵。
「很好,你聽著,從現在開始,我問話你只需用按鍵來回答我是或不是、好或不好,是或好,你按一次「0」,不是和不好,你按兩次「0」,聽懂了嗎?」
嗶——纖指落在「0」,輕壓一次。
「劉店長在廚房忙?」
嗶——
「店面只剩你一個吧?!」
不然不該是她按電話。
嗶——他預期中的答案。
「你請劉店長不要出去,聽到了嗎?」
江青恩點點頭後恍然想起他看不到,她才按了次「0」字鍵。
話筒那端突然靜了下來,半晌,才聽見男人略有遲疑的問︰「江青恩,你有手機嗎?」
咦?她頓了下。
這男人又想對她冷嘲熱諷什麼?否則怎會這麼問?他並非不知她的身體情況,這個問題也太詭異了。
對於一個無法開口說話的人而言,要手機有何用?
「江青恩,我沒時間跟你耗,你到底有沒有手機?」
男人聲嗓略沉,隱約有著不耐。
嗶嗶——他想苛薄就苛薄吧,她也不是沒見識過。
「嗯,我掛電話了。」
話筒那端只剩嘟嘟聲,江青恩怔然,他就這樣掛上電話了?那他撥這通電話的用意在哪?
兩個小時後,她得到了解答,不過,她卻先面臨了一陣混亂。
江青恩拿著拖把走到店外花台旁的水龍頭清洗,擰乾拖把回身欲走入店內寸,她倏然瞪大雙目。
呆愣幾秒鐘,確定前方走來的身影後,她僵掉的思緒才開始運轉。
她擱下拖把,垂著臉快步走入店裡,然後雙手迅捷一收,將杯架上不屈於公司貨的杯子收進櫃子內。
簽定加盟契約時,上頭明確寫出加盟店家的貨品來源只能來自公司,不能任意從外頭的食品材料商行叫貨。
這是合約內容沒錯,不過一樣的東西公司貨硬是貴上一成多,有的幾乎相差到兩成、三成。
以短期來看,當然對加盟店家沒什麼太大的影響,但長時間下來,他們卻得付出更多的成本。
為了節省成本,在店正式開張前,媽已經打聽過外頭商行的價位,也私下叫了貨,而架上的杯子,就是跟外面商行買的,杯身無公司的商標名稱,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不是公司的杯子,她不知道范碩惟突然出現的原因,電話中他只交代要媽別出去,所以他是來找媽的?
收了杯子後,她將櫃檯上一包包的手工西點餅乾拿下,塞進櫃檯底下的空間,外頭再掛上公司的塑膠袋掩飾,她彎著身子,確定裡面的餅乾不會被發現。
不是她刻意唱反調,而是他不讓她賣,那她只好偷偷進行,賣手工西點餅乾,一直是她的夢想啊。
「看到我跑得這麼快,做了虧心事了?」
來自頭頂上方的聲音讓江青恩驚跳了下,她一抬眼就見范碩惟站在櫃檯外,身子靠著櫃檯自外頭看往她這方向來。
忙起身,她笑了笑,心虛讓她雙腮抹上紅彩,她撕了張便條紙,店長進駐輔導時間不是已經過了?
「怎麼,不高興見到我來?」
他一手提著紙袋,另一手靠在櫃檯上,帶著探究神情睨著她。
不,怎麼會呢?她在心裡乾笑幾聲,電話中你沒提到要過來。
「進駐輔導時間確實過了,不過為了綠袖茶飲的品質,總公司這邊偶爾會派人過來試茶,如果泡出來的茶,味道偏了,公司的人會要求重泡,這點我必須先提醒你們。」
范碩惟目光沉沉。
江青恩略為遲疑,才緩緩動筆,這是應該的,不過既然都是叫公司的茶葉,泡出來的品質應該會很穩定才是。
「基本上是這樣說沒錯,就怕……」
范碩惟停了三秒,才續道︰「就怕有店家會自外面買茶葉充數。」
這男人不會在這裡埋了什麼機關吧?比方說針孔攝影,還是監聽器?前兩日媽才在念說要跟外面的商行叫茶葉而已,現在他……美目圓瞪,江青恩菱唇張合了幾次,甚是意外他的話。
范碩惟輕敲了下櫃檯。
「江青恩,你發什麼傻?被我說對了?」
輕笑了下,難得的真誠笑意,因她發愣的臉實在好笑。
江青恩回神,尷尬讓她頰畔染了兩抹紅,不,我們沒在外面買茶葉,你可以喝喝看,檢驗一下,還好媽尚未跟外面的商行買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