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沒肚量,非要跟這樣的一個女子介意生氣,而是他真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因為簽約那次沒有實時坦白,教育訓練時便沒有想要解釋的想法。筆頓了下,又寫︰這也是我不對,很抱歉。
范碩惟的目線從筆記本緩緩移到她臉上,她清澈眸光專注、無辜,像犯錯的小貓小狗正等著主人原諒般。
視線下滑,在她纖秀頸項上停駐,他看著她的喉嚨。如果她沒患失語症,像她這樣的女子說起話來會有怎樣的音調?他突然生起這樣的好奇心。
見他遲遲沒有回應,長睫又遮斂他目光,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緒,只得往前靠一些。揚起臉容,她抬起右手,掌心朝下,食指貼在眉骨上。
范碩惟輕詫,看著她那很像小學生向老師敬舉手禮的動作。
霍地,沉沉目光刷過有趣輝芒……她這是在用手語跟他說抱歉?
「生病造成的?」半晌,他聲嗓清冷漾起。
江青恩面露困惑,下一瞬旋即恍然大悟,忙垂首速寫︰是車禍意外。
「醫不好?」
嗯,這輩子應該都沒辦法正常說話了。她臉容泛笑,看不出來有那種提及傷心過往都會有的難過情緒。我這是失語症,因為意外傷到腦部語言中樞所造成的一種病症,我其實算幸運,聽覺、閱讀、書寫這些能力都沒有喪失,也保有口語能力,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還可以用唇語表達,但就是說不出來,因為我有發聲困難的問題。很難想像吧,但這就是大腦分區工作的證明喔。
她笑得麗眸彎彎,他不懂她的想法。她一點都不……都不自卑?
沒有人規定身體有殘缺的人就該自卑,而是絕大多數的人遇上這樣的事都是難以接受的態度,可她看來偏偏沒有一點埋怨的樣子。
不能說話也好,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江青恩補充。
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范碩惟瞪著這行字,深幽黑目倏然簇起冷冷清光,前一刻難得出現的暖芒迅速降溫。
她這話像根針,紮在他的心窩上,既痛且熱,偏他無能為力將它拔出。
黑眸瞇了瞇,在江青恩的詫然中,他毫不客氣地轉身就走,直至走到他的座車旁,然後進入車中。他一句話也不吭,就將車子駛離,消失在路的那一頭。
看著逐漸遠離的車燈,江青恩在驚愕中無聲輕歎……難怪青菱會說他很酷。
十層樓高的建築物,僅有八樓的燈光幽靜亮著。
那是一張泛黃的舊相片,背景在某大校園,鏡頭裡有三個人物,兩個男孩中間站了個女孩。其實是張沒什麼特色的相片,但青春洋溢、氣息歡樂。
兩個男孩是親兄弟,女孩是哥哥的女朋友,因為三人同校,於是三人時常結伴同行,而這張照片便是他們自學校圖書館出來,一時興起所留下的紀念。
紀念……紀念究竟是用來傷心,還是緬懷?
自嘲地勾了勾唇,范碩惟捏著相片的長指一鬆,相片飄落至潔淨的辦公桌面。他退開椅子,起身走到窗前,推窗。
悶熱的天氣,偶有沁涼的夜風拂過他清峻面龐,很曖昧不明的氣象。
他雙臂抱胸,深目睇著遠處深藍夜空,姿態淡雅沉靜,只有那雙黑瞳湛出的幽冷目光,洩露了他極不安定的心緒。
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
不久前聽到的這句話,像咒語,嗡嗡嗡在他耳中重複繚繞,每重複一次,他心窩就緊皺一次。他的心,能與誰的交流?
他面色愈見陰鬱冰寒,像將要爆發的冰河。
驀地,他大手一翻,緊捉住窗把,用力向內一拉,窗戶瞬間緊密合上。他使力間,帶起一陣風,灌入室內。
桌面上的相片因而猛然揚起,然後往下飄沉,最後停留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諷刺的是,相片中的他,笑容燦燦,而此刻站在窗前的他,目光一片死寂。
范碩惟應該還在生氣,因為他一直抓她包,就只抓她的,所以她很難不把他這樣的行為歸咎於他還氣著。
「焦糖比較不容易散,所以加了冰塊後,要先倒入一些紅茶,再加奶精,焦糖最後;如果先加了冰塊再加焦糖的話,它會附著在冰塊上,這樣很難搖勻,雪克時間就會拉長。」他站在她身側,低聲叮囑。
一位客人點了焦糖奶茶,她用自己的方式做,卻被他糾正她順序不正確。
其實,無論先加入什麼原料,雪克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東西,差別在於雪克時間的長短而已。可他龜毛得要她重新做過,這不是讓客人等更久時間?
端著一盤剛自烤箱取出的自製杏仁瓦片,她看著站在吧檯左方正在整理PP杯的男性背影。心想現在過去,應該是碰釘子吧?但不過去,又怎麼與他商量?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江青恩深呼吸,跨出步伐。
范碩惟撕開透明塑料袋,將一條五十個的PP杯全擺進置於吧檯邊的杯架上,突覺襯衫長袖被扯了下,停下手中動作,他轉首。
看著那盤漫著杏仁香和蛋香的瓦片,他眉一挑,以眼神詢問面前的女子。
盤子擱一旁,江青恩拿出筆記本。我剛烤好,你試試看味道?
范碩惟薄唇掀了掀。「謝謝,我不愛吃甜食。」欲轉身,又被拉住手臂。
一小口就好?她雙眸圓瞠,泛染渴求意味。
「不,我不吃。」那樣的眼神對男人起不了作用,他回絕得乾脆,毫不曖昧也不客氣。對他來說,不愛吃就是不愛吃。
我花好多時間在抹平杏仁片呢,只要吃一小口就好,就一小口?寫完雙掌隨即合十,做出拜託的手勢。
范碩惟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我不愛吃那種東西。」
你吃吃看,保證吃過一口後就會愛不釋手,這是我很拿手的一項西點。她在他身邊繞繞繞,像搖尾討賞的小狗。
他看著她,片刻,僅搖頭不作聲。
輕咬下唇,江青恩被拒絕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若不試過,她要怎麼跟他提她的想法?一小口都不能嗎?你是不是還在氣我沒告訴你我聽力正常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請原諒我好嗎?
范碩惟直勾勾看進她眼底,深目有著探究意味,好半晌,才見他緩緩掀唇。「這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談,我不愛吃甜食,就這麼簡單。」像是想到什麼,他瞇起黑眸。「你……你該不會認為我故意找你麻煩?」
被料中心事,江青恩有一瞬愕然,她雙頰慢慢爬上溫熱,一臉尷尬。
「那杯焦糖奶茶不是雞蛋裡挑骨頭,而是你的流程出錯,雖然做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但味道仍會有差,即使是很小很細微的差別,常喝的客人也是能一口就辨出你的焦糖有沒有搖勻。」她的神情他盡收眼底,大略也猜出她心思。
他這番直接的話語,讓她赧顏……自己好像有點小人之心了?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她甜笑中帶羞窘,送上筆記本。
「不用跟我道歉,這是你們自己的店,你們的所作所為,都是該由你們自己負責。」姿態依舊俊雅而清冷。
聞言,江青恩微訝……欸,這男人真的很酷呢。
那該怎麼做,才能騙他吃一口這杏仁瓦片?
美目溜轉了圈,最後還是決定據實以告。我想在店裡賣杏仁瓦片,這會很吸引學生的,外面麵包店一小包就要五、六十元,我只賣四十元就好。可以嗎?
看著她的字跡,范碩惟眉心微兜攏,片刻,才見他扯唇。「不行。」多簡單明瞭的答案。
為什麼?
「我們是連鎖飲料店,不是麵包店。」
但是有賣厚片吐司。公司商品有厚片吐司,為何不能有西點?
「那不一樣。厚片吐司是方便客人,有的客人下午時間有吃點心習慣,有的客人習慣晚起買不到早餐,厚片吐司是為了服務那樣的客人。」
既然是點心,西點比厚片吐司會更恰當。范碩惟發現她使用的不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他深目微瞇,落在她那張泛著堅定的面容上,目光帶著探究,半晌,他悒鬱不忿開口︰「公司決定推厚片吐司時,我並未參予任何相關會議討論,我也可以坦白跟你說,我不贊成除了飲料以外的東西成為店面商品,但這是在我進入公司前的決策了,除了支持外,我別無他法。但要我再推這樣的商品,我只能說抱歉,目前恕難商量。」
難商量?她明明記得簽約時……
董事長說我們若有不錯的想法可以與你商量,公司會全力支持。她鍥而不捨。
「他的說法不代表我的立場。」直勾勾看著她,范碩惟繼續說︰「況且,我不認為賣杏仁瓦片是不錯的想法。」
烏瞳原先漫染期待的輝芒聽了他這番話,霎時盡失,江青恩失望地垂眼,才想將筆記本收進圍裙口袋時,猛然想起什麼,她翻開空白頁,疾疾寫著︰身為公司的執行者,怎麼能夠這樣隨性?董事長的說法不代表您的立場,您又是公司派來的駐店輔導店長,那我們該聽誰的指揮?
她眸中重燃的堅決和清秀字跡透出的不退卻,讓范碩惟有一瞬的詫然。
公司裡那些職員見著他,不是忙著拍馬屁迎合,就是乾脆躲得遠遠的,像她這般無畏他冷沉性子,敢與他據理力爭的人還是頭一個。
瞪著她良久,范碩帷那雙俊雅冷眸竟微微彎了,似含著笑意。「我小看了你的膽量和勇氣。」
什麼?她愕然,怔愣表情看來可愛又滑稽。
他這話究竟是何意思?他覺得她冒犯了他?她怔然之際,只見他看著那盤杏仁瓦片猶豫片刻,然後長指捏了一小片送入口中。她雙眸緩緩瞠大,在瞧見他頗不甘願的神情時,唇畔迸出笑意。
就衝著她那份傻不隆咚的勇氣,范碩惟決定退一步,他勉強咬下泛著杏仁香氣的薄片,蛋香和甜味瞬間在口腔中漫開,酥脆不膩……難得的,他對這樣的西點甜食不再只是一味排拒,但即使如此,要他再多吃也不可能。
笑睇他慷慨就義的神情,江青恩不怕死追問︰味道應該比市面上的好吧?
「很抱歉,無從比較,我說了我不愛甜食。」這可是實話,絕非推托之詞。
重燃的希望被一頭淋熄,她巧肩陡沉,甚是無奈,卻也不想輕言放棄。既然他都肯嘗一口了,再努力一下,或許他會改變決定也說不定。抱著這樣的想法,江青恩想著該怎麼勸說他,可他接續的話,她清楚領受到他不易妥協的一面。
「很高興你有這方面的長才和興趣,也樂於見你提供這樣的想法,雖然我不愛甜食是事實,但我不能否認你的手藝不差,只是綠袖茶飲就是綠袖茶飲,我不要它哪日變成綠袖烘焙屋或是綠袖復合餐飲店。」睇著她少了光采的面容,又道︰「真想賣西點,當初就不該簽下加盟契約書,應該去開烘焙屋。」
看了她一眼,他語氣轉緩︰「我去洗手間,順便去倉庫幫工讀生整理杯子。」越過她身側,他往店面後頭移動。
一個喟歎,江青恩目光落在那盤杏仁瓦片上。他前面的說詞,讓她小小雀躍,但後頭近乎無情的直言,卻又讓她感到些許難堪。
烘焙屋……她也很想呀,那是她的興趣和專長,偏偏媽媽認為飲料店的利潤較好,最後才會決定加盟飲料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