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辰國諸將便魚貫而入,紛紛向辰王恭敬地行禮後便一一落座。步非和慕容天理所當然是最後才到的,兩人不曾向辰王問候一聲,便隨意落座了。還有,數月未見的靈素,那個形如弱柳扶風的女子,從始至終都跟在步非身邊。
人到齊後,辰王就開始與諸將商議如何調遣部署軍隊以及討伐征討靖國之事。至始至終,平遙、步非、慕容天一行人就相當於一個擺設,只是靜靜地坐著,不置可否、不發一言。
從步非進殿起,平遙已經看了他不少回了,而步非似乎連看她一眼都吝嗇,安靜得出奇。若是以前,無論在什麼地方,人群中,他第一眼看到的總是她,為何現在……出了什麼問題嗎?從平遙的角度看去,步非優美的側面輪廓在一片嘈雜聲中沉靜如水,如羽扇般的睫毛微微垂斂著,在陽光中竟顯得異常的憂鬱而又落寞。
靈素一直乖巧地坐在步非身旁,偶爾捂著嘴偷笑兩聲,或是湊過去與步非講兩句悄悄話。步非每每都是禮貌而又溫和地應對,然後,再恢復沉寂。
這樣的步非,出奇的陌生,令平遙莫名地慌亂起來,彷彿失去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一般,頓時面色蒼白如紙,指尖如冰。
「公主,公主……」辰王微微慍怒的聲音從高台之上傳來。
平遙猛的從思緒裡被拉了出來,理了理迷茫的思緒,淡然而雍雅地望著辰王,道:「何事?」
辰王淺笑道:「公主認為徐將軍的計劃如何?」
方纔,平遙一直在神遊太虛,他們的談話一點都未聽到,只得硬著頭皮從容答道:「好計劃,徐將軍高見!」
「公主過獎!」徐毅抱拳向平遙謝禮。
雪兒湊到平遙耳邊低語道:「姐姐是怎麼啦?心不在焉的!方才姐姐還告訴我說淮山關峽谷邊設埋伏靖軍定會堤防,相反,屯兵瀑布才能出奇制勝!現在怎麼變卦了?」
平遙勉強笑笑,便低頭不語。
一直熬了兩個時辰才散會。散會後,平遙剛想和步非說兩句話,步非便領著靈素與她擦身而過,就像沒見到她一樣,冷冷地走過。那種冷漠的疏離,彷彿在他與她之間隔起了一座無形的高牆,將兩人遠遠的分隔開來。平遙望著步非的背影,想出聲喊住他,卻發現胸口猛的一窒,聲音愣是卡在喉嚨裡喊不出來,一時間彷彿從頭到腳被澆了盆冰水,寒冷徹骨!
雪兒早就發現了平遙的異樣,她慌忙上前扶著平遙,道:「姐姐,先回蘭軒吧。」
「好。」
雪兒一路攙扶著平遙回了蘭軒,昕薇看著臉色蒼白的平遙十分擔憂,雪兒只是朝昕薇擺了擺手,歎息一聲,道:「阿昕,你去把書房裡那幅靖國地圖收了罷,姐姐身子不舒服,今日恐怕看不了了。」說罷,便將平遙扶回房,讓她斜躺在軟榻上。
平遙虛軟地歪著身子,躺在軟榻上,眼瞼微垂,如蝶翼般濃密的睫毛覆在眸上,投下一片纖長的陰影,形影相吊,寂寞而憂傷。
良久,雪兒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聲音很輕,好像生怕觸到她的傷口一般。
平遙臉上面色緩了緩,心頭卻彷彿壓了千斤巨石,喘不過氣,她順了順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會……」
雪兒問:「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平遙微微顰眉,搖頭道:「沒有,沒有誤會,一直都好好的。」
雪兒凝眉思索了片刻,道:「會不會還是關於鈴蘭璧玉之事?所以他對靈素……」
「不會。步非早就知道櫻花谷之事是我所為,此事與鈴蘭璧玉無關。」平遙頓了頓,冷笑道,「或許……他本就喜歡惹桃花,江湖上那麼多風流韻事,也許,也許他跟靈素……呵呵,像靈素那樣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又癡心的小姑娘,有幾個男人見了不心動的?」
雪兒怒道:「姐姐胡說些什麼?你問問自己,他是那樣的人麼?在靖國那兩個多月,姐姐天天和他同榻而眠他都能坐懷不亂,如今又怎會見靈素長得楚楚可憐就動了心的?難道姐姐也要編一個這樣的謊話來騙自己麼?」
平遙蒼白地笑了笑,眼瞼低垂,神色黯然,「因為生在王室,從小就要學會在人前隱藏情緒,長久以來,深藏不漏似乎都已成了根植於靈魂的本性。但我擔心他對這段感情不安,所以,我從不在他面前偽裝自己,盡量讓他看到真實的我,只是……想不到,即使這樣,還是壓不住彼此心中的恐懼與不安,對這段感情,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割捨。」
語畢,兩人便不再說話,均歎了口氣。平遙閉目躺在軟榻上,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一般,雪兒則靜靜坐在平遙身邊,輕輕撫著平遙的臉頰。
空曠的臥室如深淵般靜靜的,唯有一縷青煙從香爐中裊裊升起,在空中打一個旋,再輕輕化開……
雪兒的聲音在安靜的臥室中淡淡地想起,極輕極柔,彷彿融化在空氣中一般。
「別人都說我們是無心無情之人,但誰又知道,我們這樣的人,要麼無情,倘若動了情,付出的感情和真心往往比一般人深得多,同樣的,受的傷,也會更重!」
一滴清淚從平遙的眼角輕輕滑落,滴落在雪兒的手心裡,滾燙灼熱,幾乎把皮膚灼傷。雪兒心弦一顫,即便是當年安王駕崩之時,平遙都未落下一滴淚,如今卻……這讓她如何還能坐視不理?她倏地起身,語調輕柔而堅定,「我去問步非!」
就在雪兒起身的剎那,平遙扯住她的衣角,搖搖頭道:「不要去,我還不想連最後的驕傲都輸掉。」
「驕傲?姐姐,驕傲比起一生的幸福,孰輕孰重?」
平遙歎息一聲,道:「除了驕傲,我已一無所有!這件事先擱在一邊吧。現在,我一面要與辰王周旋,一面要顧及帝都、安國的狀況,一面又要考慮討伐靖國之事,實在太累了,我沒有那麼多力氣再去想別的事!」
雪兒無奈地搖搖頭,順手取了條雪白的狐裘為平遙蓋上,道:「姐姐,你在其它方面堪稱曠世奇才,為何對感情的事這般糊塗呢?也罷,你先睡會兒吧,別想太多……」
此時,步非亦靜坐於竹苑,眉籠郁色,霧氣空濛的眸子投向不知名的遠方,目光渙散,黯淡無光。
腦中卻一遍遍回放著今日在昭陽殿外聽到的話語。
「這『立安氏女為後』的盟約自然是作數的,婚禮也遲早要辦。」
步非的嘴角不自覺地溢出一抹苦澀,他曾問她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雲翻雨覆的朝堂後宮,這便是她的選擇麼?
原來如此。
靈素遠遠望著安靜憂鬱的步非發愁,卻踟躕著不敢前進。她側臉望著慕容天,問道:「師父,步大哥怎麼了?」
慕容天捋捋鬍須,無奈地歎惋道:「為情所困。」隨即臉上便恢復了狷介邪妄的笑容,幸災樂禍道:「哼!這小子也有今天!」
平遙醒來時已是傍晚。此時,守在榻邊的雪兒亦已入睡,平遙起身,將蓋在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雪兒身上。平遙看著雪兒甜美溫馨的睡顏心頭一熱,面上漫出恍然若夢的笑容,十年相交,她雖長了雪兒三歲,卻一直是雪兒在照顧她。
推開房門時,屋外早已是殘陽似血、紅霞滿天,明艷綺麗而又無比的蒼涼悲愴,長空劃過一聲淒厲的鳥鳴,於寂靜安寧的黃昏中顯得異常的突兀清晰,如困獸死亡前的悲鳴,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絕望。
抬眸遇上一束質樸誠摯的目光時,平遙微微一笑,喚道:「阿昕。」
昕薇見平遙神色已如尋常般從容淡定,暗自鬆了口氣,道:「公主沒事就好了。」自平遙從昭陽宮回來後,她便一直靜靜守在屋外。
平遙淡淡道:「不過小事而已,還不值得本宮放在心上。」
昕薇沉默片刻,歎息道:「公主何必如此苛待自己?」步非、平遙平日相處時,並不怎麼避諱昕薇,心細如她,自然早早便知曉了兩人之間的親密,對於平遙今日的失常,自然也一下子就看出了其中端倪。
平遙嘴角漾開一抹飄渺朦朧的笑意,她仰面望著滿天的煙霞,潔白如玉的臉龐因映上淡淡的紅光而更顯淒涼,乾淨清涼的嗓音卻夾雜著深深的無奈與滄桑,彷彿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阿昕,我與你不同,你重情重義,忠肝義膽,而我,我連自己的至親都可以利用,即使是犧牲他們,我也在所不惜。走到今天,血脈親情、江湖道義,甚至是良知,都被我拋棄了。我已放棄了太多,受的傷也已數不清了,太痛了,以至於我都麻木了呢!」
昕薇怔怔地望著平遙,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
平遙低頭垂眸,嘴角若有若無的弧度卻溢著濃濃的苦澀,她繼續說道:「我若是不苛待自己,又如何能走得到今天呢?我不僅是安平遙,更是傾城公主啊!」
昕薇心神一晃,心頭彷彿纏繞著細密的鋼絲,一圈圈收緊,揪痛起來,無意識地喃喃道:「為什麼……」
平遙卻只是淒然一笑,不再說話,只是轉身望著遠方,長身玉立,優美得彷彿一幅古老的畫卷。微涼的晚風吹來,拂起她額前的劉海,絲發縫隙間露出的溫潤眼眸,幽靜深沉之外,竟透著深刻的荒涼與滄桑。
昕薇心頭一痛,眸中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凝望著眼前清雅而憂傷的少女,靜默不語,自己從來都是在仰望她,追逐那份絕世無雙的清華寧和,卻沒有哪一刻如這般親近,近得似乎可以切身體會到她心頭那份濃濃的淒楚和刻骨的傷痛。若是能看到平遙雍雅高貴外表下那顆比水晶還剔透明澈的心,沒有人會不愛她吧?
平遙迅速收起漫在心頭的哀傷,淺淺一笑,道:「手上的事,還順利嗎?」僅學了一個月,便接手了嵐煙所有的事務,不知她是否應付得過來。
昕薇定了定神,答道:「起初手忙腳亂,忙不過來,常常要程姑娘幫忙,現在好多了。」
平遙點點頭,「如此便好。依你看,辰國這邊,情況如何?」
昕薇答道:「辰國內亂已平定,國內損傷不大,辰王亦早已為起兵做好了準備。阿昕也已按公主的吩咐,在辰國疏導經濟,安撫官民,在各方面協助辰王起兵。如今,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平遙滿意地點點頭。
昕薇皺了皺眉,踟躕片刻,終於還是沒忍住,問道:「公主,辰王明明並不喜歡公主,而且戒心甚重,為何還要……」橫刀奪愛!
平遙冷笑道:「因為他是王,唯我獨尊慣了,容不得旁人忤逆他,更容忍不了別人霸佔他的東西!不過是佔有慾作祟罷了。」在辰王的潛意識裡,已將她當做私有物品了。
阿昕抿抿嘴,道:「可步公子對辰王可以說是亦師亦友啊!」
平遙無奈地搖搖頭,歎息道:「阿昕啊阿昕,你還是太單純,不知人心險惡!生在王室的人啊,天性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