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蘭山清溪谷。
「啊——」
撕心裂肺的吼聲震徹了溪谷,彷彿受傷的野獸,又彷彿黑夜中孤絕的獨狼。吼聲落下,剩下的是帶著隱忍的低喘。
瀑布之下,站著一名少年,瀑布沖刷在他的身上如同碎玉般散開。他臉色蒼白,五官精緻,幽若深潭的雙眸蘊含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和絕望,那絕望之中,隱隱帶著一抹倔強和不屈。
他的胸口不住的起伏,赤裸而精壯的上身因瀑布的沖刷早已通紅,泛著淡淡的青紫,他左胸的胸口一朵血色火焰若隱若現,彷彿水中浮動的花朵。
「殿下——,殿下——」
一個身形靈巧的男孩從遠處跳躍而來,迅速倒了滿滿一杯紅色的液體遞給了水中的少年。
少年屏住氣息,緩緩走出,接過那液體仰頭一飲而盡。溫熱的液體從喉中滑下,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胸口的血色火焰竟漸漸黯淡、消失不見了。
水晶杯中殘留的紅色液體,帶著淡淡的腥味,他揚手,血染般的杯盞在半空劃過一個漂亮的弧線,碎落在溪谷裡。
少年抬起寒星般璀璨而冷冽的眸子看向遠方。
太陽就要落山了,玫瑰金的陽光中帶著一抹黯然的血紅。
太陽落下的地方,那裡,曾經有他的家。
男孩在他耳邊低語了兩句,少年的臉色頓時彷如白紙一般,透明的幾乎就要破碎。
「死了嗎?他死了,她竟也死了?」嘴角勾起譏諷的嘲意,瞳孔的深處透出無比的落寞和寂寥,「哼,還未來得及等親手將那些罪孽還給你們,你們就死了嗎?」
他仰頭,想笑,心口卻彷彿被窒住,竟怎麼都笑不出來,最後凝滯在臉上的竟是慘淡的苦意。
這年正是天厲皇朝四十一年春,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年僅十七歲的太子胤思涵薨了,皇后因悲痛相繼亡故,皇上悲痛欲絕,舉喪三年。
三年後。
素來京城的中央都是建立府邸的黃金地段,可惜到了天厲朝,這塊黃金地連皇親國戚都望塵莫及,因為早被當朝丞相一人給佔了。
年近五旬的丞相唐紹只有三個女兒,有見過大小姐和二小姐的,都說是國色天香、美貌無雙,兩位小姐未及十五,提親的人幾乎踏破門檻。唯獨見過三小姐的人很少,坊間傳言那位三小姐呆呆傻傻,早被相府的人遺忘在角落了,年過十七了還無人上門提親。
這天,丞相府來了兩位貴客。
正值初春,相府後花園中,陽光明媚,桃花盛開,花團錦簇美不勝收。紅霞之中設著豐盛的筳宴,身著紫色華服的相爺坐在側位,主位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年輕的男子,僕人婢女們個個瞪大了眼睛,顧不得上下尊卑,驚詫的盯著兩個人看,恨不得打包帶回家才好。
「兩位殿下,請喝茶。殿下初次到訪敝所,微臣直覺得蓬蓽生輝,下人們沒有見識,還請二殿下、三殿下多多寬容。」
相爺一面賠了禮,一面細細打量座上的男子。
左邊著藏藍色華服的是二皇子胤漠宸,微斂眉眼,面色沉靜,清冷的眸中透著矜傲和漠然。右邊著淺玉色華服的是三皇子胤熙,溫柔可親,抿唇一笑,仿如春日的陽光,暖人心扉。
兩人坐在席上,彷如明珠一般散發出炫目的光彩,就連著燦爛的春光也只做了他們的背景而已。
同樣是英俊不凡,可是若論身份,在外貶斥十年剛剛還朝的二皇子是遠遠不及由皇太后養大、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三皇子的。
相爺心中疑惑,他早已同皇上有婚姻之約,好容易等到三皇子成年,他再次提起此事,卻想不到皇上竟然叫兩個皇子一起來了,究竟想幹什麼?
胤熙掃了丞相一眼,微微笑道:「丞相別見怪,我這次隨二哥來來湊個熱鬧,不會太過唐突吧?」
相爺面色一僵,頓時意識到原來正主兒是老二,自己竟被那皇帝老兒擺了一道,強壓住心頭的不悅,相爺笑道:「哪裡哪裡,微臣歡迎備至!兩位皇子一起來到,是我相府的榮光,何來唐突可言,三殿下太言重了。」說罷低頭捋了捋長鬚,眸中掠過一道不為人察覺的冷光。
一幫樂人奏過清平調之後,相爺笑道:「小女們平常也學些歌舞琴音,皇子光臨,還請指教一二。」此話的意思,在座的自然是心中有數。
胤漠宸沉默不語,只是一口一口的喝茶,沉靜的眸子看不出一絲波瀾,胤熙瞟了他一眼,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笑道:「未來的嫂子要出面了。」
只聽一陣清幽的琴聲響起,伴著清脆的笛聲,一座紗轎被漸漸抬近,轎中坐著一個操琴的粉紅華衣女子,琴聲優雅嫻熟,時高時低,錚錚淙淙,異常的好聽。紗簾漸漸掀開,轎中女子身材妙曼、肌如凝脂,女子微微抬頭望了過來,柳眉鳳目,嫵媚多嬌,燦然一笑,美若春花。
相爺笑道:「這是微臣的長女唐琬如。」
「皇兄好福氣哦。」胤熙微微彎唇看向漠宸,他眸光平淡,竟是對這樣的美人絲毫不動心。
紗轎抬下後片刻,便有一陣沁人心脾的芳香迎面襲來,眾人驚詫的抬頭,半空中飄飄灑灑一片潔白,竟是漫天的花雨,花雨之中,一名妙齡女子從桃花樹上輕輕躍下,素色錦紗、姿容瀟灑,仿似月宮裡的嫦娥、九天的神女,杏目桃腮、妖嬈動人,比起第一個容貌更勝一籌。
那樂聲不像本國的,卻像是外邦,輕快而歡樂,樂聲時緩時急,那女子隨著樂聲舞動,舞姿曼妙,彷如花間的精靈,腳踝上的鈴聲隨舞而響,勾人心魄。
相爺眼中含著讚賞,側頭對二皇子笑道:「次女嫣然。」
胤漠宸掃了一眼,轉頭對相爺淡淡道:「難道丞相你只有兩個女兒嗎?」清冷的話語落下,正在跳舞的唐嫣然差點踏錯舞步。
相爺一怔,詫異的望著二皇子:「這個……」
「讓她也出來吧。」不容置疑,相爺竟不能隱瞞自己的第三個女兒,儘管他並不想她出來。
相爺眼眸一沉,招招手,喚了個僕人令他下去請三小姐。
唐嫣然退場時,幽怨的看向那個冷峻的男子,難道,她還不夠美嗎?
片刻之後,一個僕人帶著個邋遢的女孩出現在眾人面前。
「三小姐到了。」僕人上前報告。
僕人退下,一個纖瘦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茫然無措的瞪著眼睛東看看西看看似乎不知道到這兒來究竟要做什麼。她蓬頭垢面,衣衫鬆垮,抬起頭時,眾人吃了一驚,亂髮之下,竟是滿面的干黃,哪裡有少女的一分活氣和嬌媚,雖則她的五官似乎也算端正,可是比起前兩個美人,那真是雲泥之別。
相爺臉色微變,突覺心口一陣刺痛,那張臉,令他想起了七年前死去的兒子,那個風華絕代的少年。
他別過臉去,女孩卻看到他,似乎認得,叫了一聲:「爹……」一個字還未叫完全,邁出的腿被衣角絆倒,竟「咚」的一聲撲倒在地上,抬起頭時滿臉灰塵,狼狽的好像乞兒。
「這個……是小女唐璇璣,因得了病,所以一向不大見人的。」相爺尷尬的解釋,卻並未有上前攙扶的意思。
纖瘦的身影,可憐兮兮的趴在那裡,衣衫上隱隱透著血跡,在眾人的目光下猶如瑟瑟發抖的小獸。
相爺沉默著,胤漠宸也沉默著,胤熙皺了皺眉頭,毅然下座,到了她的身前。
一抹玉色的綢緞衣角落入了她的視線,溫潤的綢緞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起來。」溫潤如同泉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心頭一震,一雙手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腕,有些吃痛,她卻輕皺起眉頭卻沒有做聲。
他的手很溫暖,很柔和,也很細膩,彷彿一股暖流從手腕一直流到她的心裡頭去。
他將她扶起,她抬頭看他,只是這一看,目光卻定在了那裡。她靜靜的看著他的眼睛,那彷如黑玉的眼睛似乎也有溫度一般,沉浸在他的目光下,就好像沐浴在燦爛的陽光當中。她的心口「砰砰」的亂跳起來,止都止不住。
「你的手腕受傷了?」他挑起眉,驚詫的放開了手,「剛才怎麼不說?我一定拉疼你了?」
「沒……」她想要說話,卻發覺在他面前,自己連兩個字都說不完整。
他不顧別人的目光,取下腰間的絲帶,拉起她的袖子,磕破的位置正在出血,冒著細密的血珠,執著她纖瘦的手腕,只是覺得她可憐,這樣的府邸卻有這樣被忽視的小姐,心裡輕歎了一聲。
用絲帶將她的手腕一圈圈的綁起來,他的動作溫柔而小心,她一直呆呆的看著他,看他垂眸,長長的睫毛在她眼前輕顫,溫熱的氣息迎面撲來,她覺得臉上熱的厲害。
他低聲說:「下次走路小心點,最好換件合身點的衣服。」說罷用袖子輕輕擦淨她臉上的灰塵。
聽了這話她心中一痛,搖搖頭,怔怔的攥著衣角說:「不換,璇璣不換,璇璣喜歡這件衣裳。」
「為什麼?」胤熙好奇的問。
「因為這一件……是娘親的,娘親不在,璇璣好想她。」她小聲的嚅囁,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胤熙一愣,驀的想起什麼,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璇璣,沒有了母親,你更該照顧好自己啊。」
她心中一震,璇璣?
她抬頭呆呆盯著他,目光彷彿在描摹他那俊美無暇的五官,想要深深的記在腦海裡,只為了那兩個字。許久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溫柔的眼眸,第一次聽到這麼溫暖的聲音,第一次有人如此溫暖的呼喚自己的名字——璇璣。
她垂下了頭,長長的睫毛垂下,隱住了眸中的淚光,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在他身邊的女子一定會幸福吧。
座上,瞧著眼前呆呆傻傻的少女,胤漠宸的眼中掠過一道亮光,唇角輕揚,他向相爺道:「皇妃的人選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