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反覆思量,大周皇帝決心此戰的原因,自然是不能容忍對女皇帝的不恭,也是殺一警百的目的。以大周的實力來說,李盡忠確實以卵擊石。
他站在洛河邊,依然拿不定主意,該如何稟報河北道的情況。已經是接近三月時節,夜燈陸續燃起,洛陽城作為大周朝的帝都,歌舞昇平的繁華景像已然直追長安。
本來是讓人怡情、浪漫的時節,但陳子昂一點也輕鬆不起來。他看見懷義帶著王泉斯斯然走來。懷義乾笑道:「陳拾遺早呀。」
陳子昂拱手說道:「剛到片刻。」懷義說道:「不要皺眉頭,河北道的事情我已經遞過奏折給皇上,今晚皇上大概是循例接見而已。」
王泉指著兩岸花燈的洛河說道:「皇上的游舫來了。」遠處果然有一條十餘丈長的寬敞大船緩緩駛來。船上掛滿輕紗燈籠,晶瑩剔透。船首是一個寬敞的平台,一群裙裾輕緲的宮女手持燈籠、宮扇等飾物,拱圍成半圓,中間坐著一個黃衣簡裝的人,赫然就是大周皇帝武則天。
武則天的身邊站著鎧甲的武將,卻是左金武丘神責。自從定都洛陽之後,丘神責就負責神都洛陽的治安,時常跟隨皇帝身邊。
游舫靠岸,伸下一條艦橋,懷義和陳子昂摸出長笏捧在手中,拾步上船,王泉則留在岸上。
武則天面前擺著一張梨木茶几,看見二人走來,跪下行禮,口呼:「微臣拜見吾皇陛下。」她露出微笑,說道:「嗯,辛苦二位愛卿,起來吧。」
二人爬起來。陳子昂抬頭看去,武則天似乎消瘦了些許,卻顯得英氣勃發,根本不像六十多歲的人。眉宇間盡顯不怒而威的儀態。
她說道:「這大好河山,令朕詩性大發啊。」懷義趕緊拍馬屁說道:「皇上所言極是,大周威儀四方,實乃皇上的英明治理。」
武則天說道:「嗯,但也不可掉以輕心。」她說道:「二位遠上河北道,辛苦了,賜酒。」旁邊便有宮女斟滿兩杯酒,端給二人。
二人捧起一飲而盡。懷義說道:「為了陛下,奴才可是破戒了。」武則天一愣,笑道:「倒是做主子的忘記了,你現在是白馬寺主持。」
懷義笑道:「只要陛下所指,卑職就會去做。卑職只知道陛下乃是聖母再世,才是真正的菩薩。」武則天明知道他是信口拍馬屁,卻極是欣慰。說道:「你發現聖母石,又籌建明堂、萬象神功,功勞極大,即使破一次戒,佛祖也不會責怪。」
懷義說道:「此番河北道一行,證實李盡忠確實私自擴兵,不僅威脅到渤海都督府、饒樂都督府,也是對大周朝的不敬。」
武則天微微頷首,說道:「證據確實就好,待我大軍回去,不要讓李盡忠叫屈就是。」她轉向陳子昂,說道:「陳愛卿,你一直沒說話,呵呵。」
陳子昂拱手說道:「陛下,微臣的觀點與懷義大人有些出入。」武則天面上笑容僵住,說道:「噢?你說說。」
「臣以為李盡忠招兵之事不假,卻還有挽回的餘地。」陳子昂說道:「只要朝廷多加安撫,令其解散擴招的兵馬即可。」
懷義忍不住插嘴道:「他的拜把子兄弟完顏華仁留在松漠府,未曾返回洛陽,你難道還對李盡忠抱有幻想?!」陳子昂一愣,說道:「臣固然知道李盡忠不安分,但倘若大戰一開,只怕是勞民傷財,剛積蓄的國庫又將虧空。」
懷義大聲道:「你……」武則天揮手止住懷義的說話,沉聲說道:「陳愛卿,上次雅州之事,朕聽從你的進諫,和平解決。但這次卻不行!」
她站起來,一邊踱步一邊說道:「時逢朕登基之初,他就大肆活動,擺明了禍端之心。如果不嚴辦松漠府私自擴兵,其他都督府都有樣學樣,這祖宗傳下的江山如何保得住!」
最後一句話陳子昂聽得清楚,「祖宗傳下的江山」,皇上她內心是承認自己乃高祖、太宗的後代!他心裡一陣欣慰,知道皇上登基並非要改朝換代,而是要自己坐一坐帝位,開天地之奇而已。
如此看來,這江山依舊會有一日恢復為李唐!但另一方面,他卻還是不理解武則天對松漠府的強硬姿態。如此喜憂各半的心情下,他說道:「微臣也許是愚見了。」
卻沒想到武則天對此十分生氣,說道:「有些人對朕登基有所意見,所以總會袒護這些意圖謀反的事件。」陳子昂連聲說道:「皇上明鑒,微臣絕非此意!」
這時候,懷義偷眼看看陳子昂,露出得意的微笑。丘神責也在一旁冷笑。陳子昂機靈靈打了個醒,額頭竟然流下冷汗。
武則天轉過身來,說道:「當然,朕也知道陳拾遺為朝廷辦了不少事情。但你的狹隘仁慈,對於治理偌大一個江山,卻並非都是好事。」
她又坐下來,轉向懷義說道:「朕已決定對松漠用兵。丘將軍舉薦懷義領兵討伐。」懷義連忙跪倒叩謝道:「微臣謝主隆恩。可是微臣……」
武則天笑道:「嗯,如今你自然不適合領兵打仗。這樣吧,從今日起免去你的白馬寺主持。朕加封你為右衛大將軍,這樣就可以統兵了。」
懷義心神稍定,再謝道:「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為朝廷定當肝腦塗地!」武則天說道:「起來吧。朕能夠順利登基,你的功勞極大,加封你也是應該的。你手下的幾個武林人士也都做游擊將軍吧,隨你出征。」
懷義再次跪倒謝恩。武則天才又轉向陳子昂,說道:「陳愛卿,你的才能不下於懷義,也立了不小功勞,你看看朕該如何獎賞你?」
陳子昂一愣,說道:「微臣只要能跟隨皇上,為朝廷做些事情即可,並不貪圖官爵。」武則天說道:「也好,陳愛卿不是俗人。那麼,你就做懷義的隨軍參事,一同討伐李盡忠。待這次立了戰功,朕一齊獎賞你!」
陳子昂趕緊跪倒,說道:「謝皇上恩典。」武則天笑道:「好了,你們都是朕的心腹之臣,不必過於拘禮。」
丘神責此時插話說道:「皇上,你剛才寫的那首《早春夜宴》,何不拿來給臣子們欣賞一番。」早有宮女捧來宣紙和筆墨,擺在茶几上。
武則天展開一方宣紙,揮毫寫道:「九春開上節,千門敞夜扉。蘭燈吐新焰,桂魄朗圓輝。送酒唯須滿,流杯不用稀。務使霞漿興,方乘泛洛歸。」
她剛寫完,懷義便拍手喝彩:「盛世王朝,帝都洛陽,真真是讓陛下寫活了!」陳子昂心裡雖然有些鬱悶,也不禁讚歎詩中祥和飄逸的畫境,為武則天的才情傾倒。
又有宮女樂師彈起琵琶、豎琴等樂器,一時間游舫上清樂齊奏,有一宮女捧起宣紙,站在舟首,對月慢慢吟誦這首《早春夜宴》。
「九春開上節,千門敞夜扉。蘭燈吐新焰,桂魄朗圓輝。送酒唯須滿,流杯不用稀。務使霞漿興,方乘泛洛歸。」
這聲聲詩樂,飄蕩在洛河上,游舫的燈籠照亮洛河的水波,簡直讓人疑是身在銀河飄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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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喝了不少酒,夜深才回到驛館,屋裡還亮著燈。他有些暈,卻還是看到坐在燈前的王養宗。
周梅兒要攙扶他,陳子昂輕輕推開,說道:「我沒醉。」王養宗盯住他的步伐,然後又看他的眼睛,說道:「你醉了,你的身體沒醉。但你的心已經醉了。」
陳子昂喝下一杯茶,方才緩了口氣,歎道:「王掌門說得不錯,我的心醉了。」周梅兒卻沒聽懂,說道:「你去見皇上,怎麼喝醉了呢?」
陳子昂搖手說道:「正因為我去見皇上,所以才不會喝醉。」王養宗顯然在此等候了許久,說道:「在下正有一事告知陳大俠。」便將小蘭與他在小羊肉湯店的事情說了一遍。
「好,你照她說的去做。看他們下面還會有什麼花招!」陳子昂拍手說道:「我這就寫信,王大俠帶給白素稽國王,他自然會配合。」
王養宗皺眉說道:「萬一我們切斷絲綢之路,朝廷豈不會誤會?」陳子昂說道:「我會告知蘇宰相,通知隴右道軍隊屆時配合你們。」
王養宗拿起陳子昂寫好的信函,藏入懷內,拱手說道:「王某人這次就全靠陳大俠指點了。」顯然還是心存疑慮。陳子昂點頭說道:「是的,這是二東家和李敞最大的一次賭博。那邊還有魏大校尉的五千兵馬,王大俠也不必過慮。」
送走王養宗,陳子昂卻靠在椅子上,似乎疲憊已極。這次謁見皇上,武則天顯然對懷義褒獎有加,甚至立刻派兵出征。想到此處,陳子昂不禁歎息,果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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